第一文秘网    > 考察报告

河流的音乐(外三篇)

作者:jnscsh   时间:2022-03-02 08:39:12   浏览次数:

河流。那条棕色红色绿色绿松石色的河。任何一个特定的日子里,这条河都是光,液体的光,是沙漠里一面旅行的镜子。

爱这条河,守着它,学习它……似乎在他看来,谁要是懂得了这条河和它的秘密,谁就会懂得更多,许多的秘密,所有的秘密。(悉达多语)

我爱坐在河边。面对流动的绵延不绝,河在其间似乎万复不变,一阵深邃的宁静冲刷着我,可我知道科罗拉多河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新的。

“你是否从这条河学到了那个秘密:根本就没有时间这回事?”

2000年5月28日——一个相对太平无事的日子。几只苍鹫飞过。几只秋沙鸭。两只木筏划过红岩走廊。我招招手。他们招手回应。一个男人吹着口琴,桨歇在腿上,任木筏在平静的水面顺流而过。

甜美的回声继续传来。

我坐在粉色细沙上——丰水期过后仍旧潮湿着,看河水流过,云朵变幻,悬崖的颜色渐次加深,从橘黄到红再到褐红。

此在,全然的此在。我双眼聚焦于一股特别的水流,一个小漩涡不停地兀自回旋。转啊转啊,一片棉白杨叶子打着旋儿,微风轻轻一推,叶子顺势溜走了。这条缀着光穗的河。

小漩涡继续盘旋着纠缠水流。

烦闷也许会赶上我,但绝没赶上,唯有那音乐,河流的音乐,河水不间断地即兴创作。兴许重复与烦闷的区别,就在于我们愿意相信惊奇,形式那微妙的变幻,在训练有素、富有耐性的眼睛看来令人惊恐。

我想到和我同居男人做爱的某个夜晚,一个如此了然、如此熟悉的身体,何以仍旧能领着我的呼吸一路向下,然后升起,下沉。流过我的身体、流过他的身体的那条河,这条河,科罗拉多河,不停地流动,召唤我们做同样的事,什么都不停滞,今天不,永远不,一如我的心绪流动恰似河水流动。

“要找到人自身的平衡,”今天早晨他在河边对我说,“这就是我想学的。”

他找到独自矗立、承受着他者重量的岩石。平衡与形体练习。河的下游,我看着他薄薄的沙石板放置在岩石底座上,纹丝不动。他继而将鹅卵石放到顶上,测试平衡。在另一个雕塑上,他将两块平岩石靠在一起,宛若即将祈祷的手。

石头的寂静,它们的沉默,是河流乐音里的休止符。

我们映照在流水里的身影,与巨石投在岸边的影子毫无分别。构成。河流的构成是什么,这些巨石呢,飞鸟呢,我们的肉身呢?一首诗的构成是什么?还不是一系列带着乐音的字行?

河。河流的音乐。昼与夜。影与光。水流冲撞着大卵石尖啸翻滚,势猛声烈。这条河的肌肉冲石头伸展,雕刻石头,看上去像岩石波浪的石头;秘密的知识只有亲身投入方可了知。我再也不满足于坐着,而是站起身,走起来,走到河边,进到河里,把我的身体拱手交给此刻是红色的河水。红是科罗拉多河的颜色,我脉管里的血。

沙漠四重奏(选译)

大地

大地。岩石。沙漠。我赤脚走在砂岩上,肉体应和着肉体。天很热,热得岩石威胁着要烫穿我一双长了老茧的脚底。我得加快步伐,留心落脚的地方。

就我目力所及,南犹他州峡谷地区伸向四面八方。这儿,没有指南针能为我确定方位,唯有爱和走过前面这段可怕距离的决誓。在这个世界,我最惧怕最渴望的,就是激情。所以惧怕,是因它往往不由自主,不受控制,无可名状,超越理性的自我。所以渴望,是因为激情拥有色彩,就像我眼前的风景,不是浅淡的,不是无彩的,它显示出心脏里面的颜色。

我四肢并用攀爬那块平滑岩石,手和脚烫得乱点乱跳。流汗的感觉真好,有事做,以我动物的躯体存在着。

我的目的地是德鲁伊特拱门(经由桥因特小径和切斯勒公园),坐落于谷地称作针尖的东南角。我没带地图,只有锥形石堆引导我,那些手垒的岩石堆说:“信任我,从这里拐弯,我认识路。”

许多人反感沙漠里的这些石堆,一脚将他们踢倒,认为每一个旅人都有权走自己的路。那倒也不假。有些石堆是设计用来愚弄人的,蒙骗人们偏离正道直至永远迷失;自力更生的突击课:决不要相信别人的故事。不过,我倒是相信我们分享的欲望总要比独处的欲望更有药效,更可靠,因此,我可不承望那些标识会骗人。在这个地区行走,永远是一个信之举。

我一路循着的石堆,与其说确保了我通往亲密的路径,毋宁说提供了我前行的勇气——在一片神秘莫测、广袤无际的风景里,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的前面。没有人真的认识路,这是约定俗成的神话。

雪松平顶山的砂岩地貌包裹着我。这些色彩暗淡的悬崖,让你相信你成了无路可逃的人质。不过种类繁多的页岩,性状上要松软些,创造了斜坡和台阶,你得以藉此爬出一个峡谷,却落入另一个人的心脏。

我一踏上桥因特小径,仿佛是走在一个动物的体内,里面黑暗、寒凉,我的两侧只有逼仄的砂岩壁。我抬起头,望见一线天。光在这里是靠不住的。我双手的掌心在岩石上搜寻着一条脉管。我继续往前走,有些地方我的臀部勉强才挤过去。我的头转向两边,胸脯和背部饱受地质时代的淫邪。

我停下脚步。生活在这些神圣通道里的寂静挤迫着我。我放松。我投降。我闭上双眼。当我两腿之间那充满占有欲的肌肉绷紧又松开,我气息的唤起在我体内升起,像音乐,像爱。我在静寂的时刻来到这块岩石,给予并接受,在这里我的身体与大地的身体没有分隔。

*

针对人在沙漠里发狂,总是有着合乎逻辑的解释。我一路穿过的平行和交叉迷宫,是造成大地断裂的内部张力和压力所撕开的受蹂躏的岩石。这些断裂易受侵蚀,在砂岩鳍之间形成狭长的深渊。

精神受到风化,心灵受到侵蚀,我们变得脆弱不堪。难道那不正是激情的本质——通过变化打开躯体?我们受作用于外界。我们邀请并接受他人的生命在内部生根。峡谷的绵绵不绝,正像我们自身。一棵掌叶铁线蕨悬挂在平滑岩上,水珠滴落,直到我用嘴巴接住。深深地饮下,沙漠叹口气。

接下来的几英里,我不过是走过切斯勒公园牧场式的乡野,静谧的草地。这片风景会呵护我。辽阔无垠的天空让我意识到,不靠语言活着,满足于没有答案,就只存在于一个没有风、没有戏剧的世界,是多么不可或缺。找到一个休憩和安全的场所,不论多么稍纵即逝,多么恍若幻境,就是重获沉着,定准方位。捡起石头,我不知不觉添到石堆上。

大象谷由石灰岩岩架、松绿色和熏衣草色台阶构成;这些台阶最终将沙漠朝圣者领到德鲁伊特拱门。植被繁茂。一簇簇马利筋,它们橘黄色花朵,引来迁徙的黑脉金斑蝶。柳树、橡树、单叶白蜡木,为环颈蜥和红眼雀提供藏身之所。它们在干燥的叶丛里筑巢生息,提醒我还有我没看到的一切。那些涡穴、砂岩上的水坑召唤我趴下身,手膝着地看个究竟。成团的蚊子、蜉蝣幼虫、丰年虫、蝌蚪、龙虱,以各自的紧迫感打着旋儿。兴许这正是情人的心绪,狂热、迫切,渴望的浅池终将干涸。

为什么,对我们大多数人而言,情色至境不过稀罕之事,是流星,一闪而过的洪水,奇妙无比的瞬息,而非稳定的状态?

在沙漠里这小滩水体里,我觉察到了波涛。我想到海洋,以没完没了的单调一浪接一浪撞向岸边,却一一见证了它们能够叫我们神思恍惚达几个时辰。

那个下午把我送达了德鲁伊特拱门。我对存在是如此坚韧毫无心理准备,鬼斧神工的形体与形态,在犹他州的峡谷里,如此安静、如此庄严地矗立着。红岩。蓝天。这个拱门是上天安排的变形记。曾经鳍状的岩塔,被巨大的冒顶所洞穿,成就了如今风进出、转向的锁孔。那被打开,被吹走,被侵蚀的,就像所有留下的一样叫我着迷。德鲁伊特拱门,无生物界的物质,从沙漠地面上作为时间造物而升起的岩石,风蚀了,破裂了,竟如此之美。

我摸摸脸上的皮肤,它显得多么稚嫩。指尖滑过两颊柔软的皮肉,我百思不解,作为人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在这个特定时刻,岩石显得比我的同类更易亲近,更为顺从?

我听见它从岩石里冒上来。是一股间歇气柱吸引我继续爬上红岩石阶。我转过头俯视脚下的河谷,几乎失去勇气,但什么在拉我向上,拽着我的脊背,拉扯我。

我并不孤单。有手印烙在石阶的墙壁上。我将双手按在他们的手印上。阿纳萨齐人从未离开。

我跪在岩洞敞开的口上,一股风飘出,从大地的中心急急奔来。我试图塑造一个声音,用我指尖的细腻去感受它的言语,可它不可触摸。我的双手被他的力量推回,直到合上我的嘴。

太初,无言。

我在岩石的背后,挣扎着想看清那是什么,是谁,试图吹灭它,就像吹灭一盏烛火,看看是否有股青烟直上,缭绕着我,提供些线索以便看清它如何在世间行动。可它的行踪是不可以看到的。

没有什么可以品尝。

没有什么可以嗅闻。

我缩回来,小心翼翼,专注于气息。吸。呼。吸。呼。专注于爱的气息,二息生三,彼此交缠塑形,一如云朵,沙漠上的卷积云。在我的背部,我开垦着呼吸那美妙而朴素的欣快。风变成了哀鸣,一曲唱给所有隐藏事物的贴切哀歌。吸。呼。这是沙漠的梦幻时刻,诗的开端。

我的身体柔软下来,当我许愿要循着我的气息。它落在燕尾蝶背上。我们被背着,毫不费劲地穿过这些唇形峡谷的迷宫。

气息成了蜥蜴,手脚伸展趴在红砂岩壁上。上——下。上——下。一只乌鸦落下,乌黑的翅膀展开一如臂膀。

动物们知道。

阿纳萨齐人知道。

其声可闻。

我俯身倾听。气息。双手扶着岩石,我把嘴放到洞口上。我的腹部一鼓一收,一鼓一收。我移步走开,倾听。我回到洞口,嘴放到洞口。吸。呼。我走开。我倾听。我回来。我晕乎乎。我乐醉了。无需言说。

倾听。

在我们下面。

在我们头上。

在我们身内。

来吧。

万物在兹。

风。南部犹他州看上去之所以是那个样子,不是没有道理的。风。说出这个字,就有一小股微风从你嘴边送出。再对着一根点燃的火柴说出这个字,火焰就会熄灭。风。风。风。昨夜,我们真的以为我们的房子就要给吹走了。

生活在这里,真是寒碜,饱尝风、水和酷热。沙漠里,毫无防护。我们很脆弱。那是一片极端的风景。我总是不知不觉映照它们:酷热,寒冷,潮湿,干燥。挑战在于,要在这么多的美之中生活。

风是显身的精灵,有一千副面孔:温婉的微拂,凶残的拍击,能唤来恶魔的撕肝裂肺的声音。

风不肯停歇的那个夜晚,布鲁克和我躺在床上,彼此搂着。在与这个男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四年里,我还是头一次听他说“我怕”。我们注视着玻璃窗弓箭似的张张弛弛。我们害怕的是,哪一扇窗子随时碎裂,我们就会让风的刀子给要了命,喊叫的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喉咙就给割断了。门吹开了。我们迅即关上。外头的家具成了水滚草,一只棉尾兔挤到屋子的一角停下身来。我们听得见它微弱的抽泣声。我们没睡。

即便置身这样的恐惧,我还是发觉风是美的。

……

在这个地区,风是美的建筑师,静中之动。这正是我作为作家所寻求的。艺术通过观念的冲突得以创造,那些塑造、雕塑、定义思想的力量。美,任何创造过程,都有物质性。也许悲哀的预兆,是当我们再也觉察不到美——那吹动心绪的,或者失去了拥抱变化的意愿。风是骚扰还是抚慰砂岩?什么石头移走了,什么岿然不动?要素与形态这一对立关系的结果,就是城堡岩的拱门、尖顶,甚至雄伟气势。而这需要时间。在瞬息与永恒的燃点边上,风和岩石都有股独特的耐性。

大风兮。

席卷。

风让我想到忍耐。风总要回来挑起事端,保持新鲜,因此什么也不能理所当然。生命并非一成不变,安逸可知。有则圣公会祈祷说:“来吧,像风……荡涤。”

野性的仁慈

未来的双眼正回望着我们,祈望我们能看到自己时代以远。它们双手合十,跪求我们行为节制,为注定要到来的后世生命留出空间。保护野生的,就是保护驯服的。也许我们惧怕的野性,正是我们自己心跳之间的停歇,是说出我们只能靠恩典生存的沉默空间。荒原靠同样的恩典活着。对野生的仁慈,就在你我手中。

泰丽·坦珀斯特·威廉斯(Terry Tempest Williams, 1955— ),作家,自然资源保护者,社会活动家。曾在阿拉斯加荒野露营,在卢旺达做“赤脚艺术家”。1984年出版第一部作品《雪的秘语》,至今出版著作六部,诗集多部,散文集六部,以及其他文集。作品根植于美国西部,深受她生长于斯的犹他州不毛风景的影响。获奖丰硕,如美国西部文学杰出成就奖、北极精神奖、国际和平奖、海明威基金会文学奖等近四十项。享有“世界上最富诗意、最无畏的自然作家”之誉。

推荐访问:河流 三篇 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