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要好诗

大兴安岭以东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像白蝴蝶漫天飞舞，真的妙然好看。我一直以为纯洁的雪是吉祥的，总会带来春意与喜气。这天黄剑平来了，他去莫旗参加冰钓节，途中在那吉镇小住一夜。我退居二线乃至退休以后，剑平不管在什么官位上，都依然跟我相亲相近，每到阿荣旗都手机相约欢聚，令人感动。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相隔百里心堪念，对酒三杯味可量。”这次阿荣宾馆里一见，剑平带来他的一本厚厚的诗集《寒江雪》（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9年10月版）。我们便把酒论诗，情酣意饱，不觉雪埋夜半。

翌日，雪后的阳光分外明亮温暖，一缕缕透窗而入我的米草村书房。桌案上放着黄剑平的《寒江雪》，那素洁的灰底封面点缀着不尽的寒雪、冰块，既苍茫豪爽又悄然深邃。这别样独美的封面表现出诗人清高、文雅的气质，也透露出浓烈而圆润的诗意。

读黄剑平，需要心静，更需要深思、感悟与想象。这么多年来，我觉得黄剑平敢爱、敢恨、敢想、敢表达、敢抒发，而且不顾一切，不留余地。这对于一个有官位的作家、诗人来说，实在不易，叫人钦佩。正因为他这独立的人格和思想境界，所以他的诗逼真、贴切、敏锐、深刻，情重意美。我常常泅入他的诗园，游来游去，读读念念，享受生命和艺术，甚觉痛快。这部厚重的《寒江雪》，我先是一气呵成地通读一遍，然后逐首细读，做些笔记。我写诗多年，却很少行文谈论别人的诗作，只因为我的文艺理论“底空”。黄剑平的这部《寒江雪》始终使我激情难捺，就不揣浅露，写下读后心得。《寒江雪》共分七辑，第一辑剑平标出：新体诗。我叫它现代抒情诗。翻阅这辑里的38首诗，一幅幅壮美而精致的画面便映入眼帘。那苍茫疯狂的大雪，那历尽苍桑的岩石，那千转百回的蛟流河，那浩浩荡荡的草原，那苍苍莽莽的森林，那小路、绿叶、凉岛……这些繁复多变的表象上，雕刻着作者的感情、理念、感悟、思考与体验，因此动人心智。我们在享受大自然之美的同时，也会领略作者的心绪情思，去思考社会、时代，乃至生活与人生。

状物、言情、寓意是写诗的基本原则。自古以来，人们就是这样认为的。

请看诗人汪洋恣肆、气势磅礴的《大雪颂》，那热烈而豪放、激越而昂扬的行行诗句，迸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强音，形成一种时代冲击波，猛烈地碰撞心灵。“大地寂静了，再没有车轮与石子的交响／空气净化了，再不见尘埃和败絮的交欢／啊，大雪，整个心灵都因为你而美好／啊，大雪，整个天地都因为你而浪漫。”这雪的景象雪的氛围不仅仅涂抹出壮丽的北国风光，更重要的是通过诗人具有个性的审美意识，来揭示精神境界，表达追求和力量。作者接着写到：“只有大雪，才不愧天之骄子／把落叶化为大地的血浆，注入无边的沃田／只有大雪，才不愧地之先贤／把身躯融进厚土，萌出生机一片”。这里只是赞美雪吗？不！作者以澎湃的激情和精巧的联想，着力表现某种思想、某种理念，引人感悟生命。雪“不思念绿色”，雪“正预告春天”，这就是雪的意义。移情入景，以景抒怀，沸沸扬扬，丝丝入扣，让我们的心胸激荡不止。

新颖生动的意象里，倾注真情实感，寓情于理，理中含情，诗意自然浓烈而深沉。《岩石颂》就是这样的一首好诗。先写岩石的寂寞、笨拙、愚蒙，甚至丑陋，但因形象的语言深含情意，却使人对岩石生发好感。接着，作者以独特的气质写出自己的发现：“没有岩石，世界多么单调／没有岩石，山河多么冷清／没有岩石，人类怎么生存／没有岩石，时代怎么飞腾／没有岩石，就会一盘散沙／没有岩石，就会一片凋零／没有岩石，就没有风姿／没有岩石，就没有豪横”。这里一连8个排比句子，反差构建，逆反营造，如激流喷泻，似大浪拍天，抒发了对大自然火辣辣的热爱，也把岩石的风貌和实质告诉给大家。结尾，尽管岩石无人过问，或者任人践踏，但它“一生都在磨难，一生都在献奉”，“生来就去立足，落地就为牺牲！”铿锵有力，摇撼心灵，观念鲜明，意境优美。至此读者也许会感到，这不是写岩石，而是在表现人生。古语“应物斯感，感物吟志”，在这里有了充分的体现。

又如《蛟流河情思》，尽管远离了很多春秋，但这条河一直流淌在作者的心间。河里漂流过他的童年，碧波间有他的寄托，仿佛每一朵浪花上都闪烁着他的梦境，因此，“蛟流河奔流十年，我寻找十年。”感情朴实、真挚、细腻、锐利，把一条生命之河了无痕迹地融进诗的意境之中，使其超然，让我们品味到北方风土人情所特有的特色和韵味。中国诗学从来就提倡言外情、笔外情、弦外音、味外味，剑平似乎在着力把握这一点。请读下列诗句，你会想得很多，更会想出很远：而你，沉迷怃然的蛟流河/一河爱水，空空逝去/向着远方，向着远方/静悄悄，静悄悄

《梦》这首长达159行的抒情诗，捕捉自然和人群中具有代表性的表象，用诗人艺术的眼光透视分析以后，以密集的意象和美妙的联想直抒胸臆，展示命运、理想、前途与希望这个主题。什么是梦？作者一连用了12个比喻，形象生动，意境如画；随之谈古论今，旁征博引，层层深入地表述生活里没有泪不行，而没有梦更不行的道理。其情其意，明朗而含蓄，精炼而深刻。“既然是梦的使者／就要为梦去跋涉／梦就意味着付出／没付出哪有会心的歌”。通灵感物，精义妙理，使这首诗达到感情的沸点。

剑平的诗别具一格，与他的思想、性情、阅历和学识是有直接关系的。在诗中，他宁肯说错话，但决不说假话，这又表现出他的人格。如此这般，他的诗总是给人不凡的感觉。“小草香甜甜进入梦乡，梦中还带着醉意”（《草原情愫》）。一汪诗意，那么幽深，那么鲜活。“森林给我们灵魂，那是思想的桅杆／森林给我们光明，那是生命的视线”（《森林颂》）。这不仅仅富于哲思，而且是情感与思想的结晶，令人回味无穷。故乡，“没有你就没有食粮，没有你就没有力量”（《故乡》），情真真，意切切，淋漓尽致地体现了生活与灵魂，使抽象的家园和具体的爱恋有机地融汇，叫你心动情萦，难以忘怀。应该说，剑平在诗的寻觅与探求之中，基本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呼伦贝尔本身就是一种民族文化的象征，也是诗的象征，这就为诗的诞生提供了情境和氛围。因此，剑平状写风情，突出地域，他的诗就有了独特的色彩和情调。像《草原情愫》《沙土地情思》《茫》和《小路》等篇章，鲜活的意象中流动着边疆和民族特色，加上渲染、衬托，并溶入主观感受，就有了历史感和时代性了。

剑平的另一类诗是表现人生感遇的，其风格简约而灵动。他的这类作品大多是捕捉到瞬间的人生感悟，描绘一段感悟的流程，属于他自己的真切体验。诗作是真善美的心灵图象。不同角度地表现了爱的本质。“你的脚步在说／去了并未忘却／你的表情在说／情思让人肠断”。（《归去来兮》）聚散匆匆，却永世难忘，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呢！《孤独的姑娘》“你的一汪秋水，为什么闪着亮光？”含蓄地表达了内心深处的隐秘，尽管朦朦胧胧，还是真切的。“不要却步地狱吧／地狱也埋劲草／一切都会再生／再生才有创造。”（《如果我再生》）这透明的忠诚，这火热的爱恋，如星光在读者的心中闪烁。剑平用心说明爱与人的本真状态是统一的，他的这些诗也就充满了丰富的文化意蕴。

剑平把他2009年新写的几首诗收进了《寒江雪》，格外醒目，让人看到他诗歌创作的飞跃与升华。《站在大地》这样写道：“落雨／总无期／大地干渴／我更干渴／讲不出话／哪还有歌……”鲜明、尖锐、大气，铮铮作响，直撼心灵。《大雪覆盖了大地》这首只有12行的诗，把雪日来到蒙古包的所见所闻描写得细腻、生动，泛起缥缈空灵的声音。这声音把人带进了美好的生活，同时走进诗人营造的高卓、深远的艺术境界。“司机敲开那没有上锁的门／在蒙古包里等待日出”。结尾这两行诗意韵深深，余味无穷也。而写广场上的《柱子》，直接抨击缺乏文化和民族传统的建造，作者感叹：“既是文化的产物，当然要为文化殉葬。”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富有哲理的意义。诗贵真，诗贵美，诗贵有情。黄剑平不管是感慨人间生活、社会现象，还是抒发个人情怀，皆求真求美，情酣墨饱，引人入胜。清人吴乔在《围城诗话》中把诗比喻为酒。他说“诗”道性情，如米“酿而为酒”，“形质尽变”，饮之即醉。读黄剑平的抒情诗，振奋、情爽，感悟中亦心醉。

《寒江雪》从第二辑到第七辑，剑平分别标明：七言绝句、七言律诗、五言绝句、五言律诗、古诗、乐府和词。我把这六辑统称为古体诗词。剑平觉得本书只收进4首词，便不称诗词集。如此，他恐难认同我的提法。

剑平从1981年就开始写古体诗词，时间久矣，可见情有独钟。他通格律、懂对仗、善兴比、巧用典，因此，把古体诗写得有板有眼、幽凝典雅，且时尚阳光、灵动欢快，融古今于一炉，带有一种令人难忘的韵律与气息。请看他的这首《梦蝶》：

黄昏落雪静无声，

已是初冬向晚冬。

冰河几日千枝绿，

野岭何时万朵红。

出关莫问家乡燕，

进寺应敲外埠钟。

满眼垂云难自去，

高原处处起寒风。

情景交融，气脉贯通，具有现代人的生活景致。读者可在感受风景的过程中，体验生命，关注人生，其意境深远而神奇。“偶犯诗瘾”的王蒙不喜欢那种作腐儒状的戴方巾、迈八字步的仿古诗，他说“那真是旧诗，死诗、呆诗。”邵燕祥也说：“自然，因为是今人，我写不出古人才能写的诗”。就其《梦蝶》而言，剑平讲究平仄、韵对、节奏的古色古香，又不失现代生活景象和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堪称绝妙。我以为这是古体诗词创作的正确路子。

通读《寒江雪》，我觉得黄剑平在古体诗词创作中态度严谨，与那种信手涂鸦附庸风雅是绝然不同的。他面对世界、面对自己，抒情寄意，自然挥洒，或深沉压抑，或荡气回肠，皆蕴含思想、道德、智慧，表现生命意识和人生追求，确实难能可贵。《到西旗》总共13首七言绝句，诗人把25年13次到西旗的身份、经历、景况、感受等“不同”娓娓道来，叫人心潮涌动，顿生几许感怀。尽管生活变动不居，但生命原则与艺术追求该是恒久的。剑平将自己这截人生历程跟时代、社会、地域紧紧地联系起来，悲欢离合，起伏跌宕，呈现历史的情绪。“秋风不打高堂客，酒后吟诗万万难。”“长车遍地披七彩，满腹忧思满腹酸。”“长廊曲寡人独处，缕缕青烟酿大团。”这一系列富有古体诗词美学范式的诗句，使记忆中的风景、足迹、情感，统统活灵活现。其古雅而现代的厚重感，充满陈年老酒之味，谁不叫绝。

黄剑平的古体诗词不是浅尝辄止的精神快餐，也不是缺乏文明的无味小吃。阳刚、大气、阳光、快乐，总有一种激情、气韵和力量。“人间都是客，只要斩赃官。”（《狂客》）“滔天大浪吞船户，棒打龙宫我自王。”（《记者》）“两鬓飞霜今又是，云中远道几多长。”（《履新》）“独木为桥前路窄，男儿有勇驾长风。”（《小楼偶感》）这些富有哲理的诗句，面对现实，关注人生，给人以激励和鼓舞。阅读之中，自然而然地感受着诗人深厚的文化底蕴、坚实的文墨根基和高远的精神境界。看来，古体诗词也是先进文化。

黑龙江著名诗人陆伟然说：“是不是诗，最简单的判别，就是看其是否有趣。无趣不成诗，这应该是一条起码的定律。”黄剑平以平常的心，写平常的事，而且写出了多种趣味。“山高最是竹千尺，刺破苍天问太阳。”拟人抒怀，言志吐情，表达期望，有志趣；“放眼东天无限处，前途尽在大潮中。”这写给他儿子的诗句青春、阳光、豪放，充满哲理，有理趣；“推门可是七仙女，未问芳龄已有情。”作者借用在长春发现的一个故事，客观描述，形成美感而怡情，有情趣；“高坡女色推窗望，放去飞鸽作令兵。”剑平将游黄山时见到的一个情景写得活泼、诙谐、愉悦，妙趣盎然，有风趣。多趣则多味，逼人体味再三，难忘矣。

作为剑平的朋友，我发现他一直以独立的人格在思考，以诗人的敏感在寻找，以道德的勇气在呐喊。所以，他的诗词现代化、生活化，具有独到的情韵美和意韵美。在《桂林》这首七绝里，他写七星岩、跨江的骆驼岭、仙桃山和世外桃源景点，只用了14个字：“地起七星驼踏水，仙桃落处觅桃源。”简约、鲜活、生动，流动感使情韵美到妙处。《致呼伦贝尔友人》这首七律中有这样两行诗：“大地流冰三百日，长空落雪两千重。”上律、对仗，用韵讲究，高雅而又灵动，景与情美在其中。收进《寒江雪》的诗词，黄剑平几乎每一首都注重意境，也许因为意境是诗的灵魂。像七言绝句《独酌》、七律《悬崖》、五律《狂客》和词《更漏子》等等，尤为突出。或概念美化，将要表达的意愿、意思、思想给以美学处理，使所陈述的理性概念变成艺术；或形象显示，通过对客观物象的描述，曲折而含蓄地表达抒发。有了意境，审美的空间就广阔，就意味无穷，就刻进记忆。《致Z君》中“雪落窗前长路短，云飞雨后小河宽”。这两行诗，我只读一遍就能背诵了。

黄剑平出手不凡，他的《寒江雪》真的值得一读。但愿他坚持不懈，再下功夫，写出更多更好的现代诗与古体诗词。

人间要好诗。

（责任编辑 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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