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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羊

作者:jnscsh   时间:2022-03-05 08:39:19   浏览次数:

1

说起来,那只羊还是何小花自己要求养的。

何小花总是没有钱交学费,班主任从来不放过一个机会提醒她,要是再不交学费,她还有多少时间就必须离开学校了。何小花这时候通常是沉默的,她除了沉默什么也不会。她知道是自己理亏。何小花十分爱上学,她不想失学,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弄钱。何龙喜是不会给她的,她知道。但是,除了何龙喜,何小花不知道还能向谁要钱。

那天放学后,何小花照常心事重重地一个人往家走。她低着脑袋踢石子,一下子就踢到一个人头上了。那个人很奇怪,他蹲在路旁的柴禾垛后面,何小花是不可能看到他的。但是,她脚下的石子似乎看到了那个人,十分熟络地就找到了蹲着的人的脑门。何小花就成了肇事的淘气孩子。那个人捂着脑袋骂骂咧咧地绕出来了。何小花注意到那个人的手里攥着一大把钱,真的,何小花都快看直了。天,想不到,穿得这么破烂的人竟然有这么多的钱,怪不得他躲着人。

何小花认识那个人,他是在她们高桥镇收羊皮羊羔的外乡人。这个外乡人平常骑着一辆破烂的哪里都响唯独铃铛不响的自行车,满大街地喊着——羊皮羊羔,收羊皮羊羔。

何小花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个人手里的钱上。她的眼睛肯定是流露出了某种意图,使得那个外乡人竟然有点怯懦起来,他不再骂人了,而是当机立断地把钱塞进了裤子口袋里,用十分好笑的外地口音和十分严厉的态度说道:“你为什么用石子踢我?啊?”

何小花并没有被他的话吓着,反问他一句:“叔叔,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倒卖羊羔这么挣钱吗?”

那人明显地有点紧张,也许他想到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该让人家知道他挣了村里人这么多钱,所以,他并没有接着自己的问题走下去,而是郑重地用谎言解决了何小花的问题:“其实不是,我这些都是些本钱,养羊的才是真正赚钱的人。”

何小花从此知道,养羊是件很挣钱的事情。她兴奋了很久。她发现自己有了希望。当天晚上,就跟何龙喜商量养羊的事情。

何龙喜是何小花的爷爷,却又不是亲爷爷。何龙喜的儿子在何小花八岁的时候娶了何小花的妈妈,从前何小花不叫何小花。她以前姓乔,对,跟大英雄乔峰同姓。她也不叫小花,她叫小苑。何小花真正变成何小花是在来到高桥镇报户口的时候。派出所的那人肯定是个文盲,他居然不认识‘苑’字,他以为那念hua,他还说了句很没自知之明的话:“你看看,你们那里派出所的人是不是连‘花’这个字都不会写,给写成这样,幸亏是我,要是个文化水平低点的人恐怕都认不出来。”妈妈说还有很多事情要求派出所呢,所以,她制止了女儿想要说出来的话,她赔着笑,对派出所的人说,“是啊,是啊,要是都像您这样,我们老百姓哪里还用得着唉声叹气啊。”从此,乔小苑就成了何小花。不难看出,何小花的妈妈是个聪明的女人,却同时是个自私的女人,为了自己不作难,连女儿的名字都可以随便任人改了。

何小花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不喜欢妈妈了。所以,当半年后,妈妈跟着后爸出去打工的时候,她并没有感到难舍难分。当两年多过去了,他们还是一点音信没有时,她也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多么想妈妈,多么可怜。她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发愁学费的问题,除了这个问题,她过的还可以。

2

何龙喜答应了何小花的请求,给她买了一只羊。然而,何龙喜恨何小花,就像鱼刺卡到了喉咙里,恨得难受,但不好说。何龙喜不愿意承认三十多岁的儿子的失踪意味着儿子被那个女人拐了,那样等于说儿子缺心眼,说儿子缺心眼也就是说他缺心眼,所以他对外面的人说他们小两口在外面挣大钱呢,等着往后回来安心过日子养儿子。这样说虽然无济于事,但何龙喜的面子还不至于跌得那么狠。既然他这么说了,他就得养活何小花,毕竟何小花是他未来孙子的亲姐姐。这样他自己又上了这个小女人的当了。他觉得他们爷俩被这两个女人给骗大了。但是他还不能这么明着对谁倾诉,他只能对自己生气,对何小花刁难,既然何小花的妈妈见不着,就只能恨何小花了。

儿子虽然不是出息儿子,三十多了才娶了一个二婚女人,但有儿子跟没儿子到底不一样的。儿子在家的时候,重的力气活都是儿子干的,现在何龙喜只能自己干。儿子在家的时候,何龙喜想骂就骂,骂得响亮,现在哪有人听这个老头子骂。何龙喜不光想念儿子,更想念儿子带给他的种种好处。

何龙喜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邻居给儿子说这门亲事的时候,儿子并不怎么愿意,还是他自己劝的儿子,他觉得二婚女人没什么,顶多就是带个拖油瓶的。谁会知道现在的事情,儿子跟那个女人出去两年多了,一点音信没有。没了儿子,只剩下了“油瓶”。“油瓶”吃他的喝他的,甚至还想让他出钱让“油瓶”上学,怎么可能,何龙喜不是傻瓜,何龙喜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儿子已经找不到了,他给她饭吃,给她屋子住,而她还是他的仇人的女儿。他不能太便宜这个丫头了。他是不会出钱的。

何龙喜答应了何小花的请求,买了一只羊,但是这并不表明何龙喜不恨何小花开始疼她了。何龙喜买羊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事实上,那段时间何龙喜也一直在考虑何小花应该干什么的问题。何小花的确不能再这么吃他喝他了,何龙喜像何小花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始给地主家扛活了。何小花的确该干点什么了。何小花的提议,实际上帮了何龙喜。

这是一只母羊,何龙喜说,只有母羊才可以下羊羔,养母羊比公羊挣钱多。何小花沉浸在找到路子的喜悦里。她没有听完何龙喜的话就跑到田里去割草了。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挣钱这么容易,只要割割草就行了。割草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不累,清香,有钱挣,真是好。

何小花割了一会就割满了一篮子,她用镰刀使劲往里塞了塞,发现原来并没有真的满,还有很大空间,于是,她挠挠头,又割了一会,满了,再塞一塞,还是不满,再割,还是不满。何小花觉得这只篮子就像济公的酒葫芦似的,没个底子。这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何小花觉得那只羊自己可能吃不了那么多,她就停止了割草,往回走。装满了草的篮子还是比较沉的。所以,她不得不走一会停一会,就是这样她还是背不动了,可是她还想着赶紧回家,让她的羊吃上新鲜的饭。于是她想了个办法,用绑在篮子上的那根麻绳拉着篮子走。于是,在傍晚的路上,人们看到一个笨拙的小女孩用一根麻绳拉着一只篮子走。篮子歪着,大部分的草已经落在路上了,篮子着地的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而小女孩却仿佛不知道似的,脚步错乱并飞快地往前冲。

有人跟她打招呼:“何小花,你怎么不放羊放牛,倒放上篮子了?”何小花的确像牵着一只牲畜。她嘿嘿地笑着,还是慌慌忙忙地往前赶。

有人提醒她草都掉了,她回头看,果然是,她懊恼死了,赶紧跑回去,把掉下的草用镰刀扫起来,抱到篮子里,继续拉着篮子走,可篮子还是歪着的,草还是掉了出来。她没办法了,一手抱起那些掉出来的草,一手拉着篮子往前冲。篮子里已经没有多少草了,这下就不怕了,她干脆跑了起来。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她颠颠地跑着,月亮跟着她一起颠颠地跑。算了,她心想,我今天不跟你比了,我还得喂我的羊去呢。

何龙喜一眼就看到何小花把他辛辛苦苦编好的篮子拖在地上拉着。何龙喜就不高兴了。他不高兴了决不骂人,他总是不说话,而是等着别人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何小花平常里是经常受这种折磨的,这个怪老头不说话的时候,何小花会非常害怕。可是今天不一样,何小花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了自己的羊身上。她兴冲冲地把篮子随便扔进院子里就跑到羊跟前了。

何小花认真地按照何龙喜之前教她的方法,细心地把草里的泥甩掉,细心地烧开水拌料,何小花闻见了饲料的香气,就像闻见了一个香甜的希望。她从来不知道饲料可以有这么浓郁的香味,她蹲在吃料的羊面前,幸福得简直要跟她的羊共进晚餐了。

何小花一夜没睡。她一直在幻想以后的好日子,她可以挣钱了。一只大羊能卖一百多,一只母羊一次最少能下两三只小羊,这样她养一窝羊就有好几百了。那她就再也不用因为学费的事情被老师们叫出去了,交完学费肯定还有余钱的,那过节的时候她就不用怕没钱买贺卡回同学们而故意不收别人的贺卡了,她可以用剩下的钱挑最贵最精致的贺卡买给他们;要是还有余钱的话,她还可以在晚上一直用电用到半夜十二点,而不用怕何龙喜的唠叨了,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他顶回去——你别管了,我给你出电费;要是还有余钱的话,她还可以要求何龙喜给她买件新年穿的衣服,可以吃几次糖葫芦,可以买本自己喜欢的《少年文艺》看……

有钱了原来就有这么多的可以,有这么多的自由,有这么多的幸福。何小花整个晚上沉浸在未知的幸福里,兴奋不安,精神恍惚,以至于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她的屋子时,她都以为是一道闪电进了房间。

3

何小花在学校里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她知道自己没有爸爸妈妈,再加上老是因为拖欠学费被老师点名,她有点自卑。这样的孩子总是很容易成为坏孩子的攻击对象。总之,她在学校里的日子不算好过。

何小花在学校里最大的憷头是张骞。张骞他爸爸是在县城开建筑公司的,张骞像他爸爸一样有钱。张骞的钱使得他很吃香,从老师到高年级的学生到校外的混混,没有一个不敬他三分的。他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在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帮人。

张骞盯上了没爹没娘没兄没长没钱没胆身材瘦小穿着邋遢的“十佳受欺负对象”——何小花。

“何小花,你过来一下。”张骞坐在他的座位上,对着何小花勾勾手指,他的衣服像他白净的脸一样崭新。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何小花不想过去,可是有几个癞蛤蟆似的男生搡着她,推到了张骞的面前。

“何小花,我问你,你知道咱们班的杨美丽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裤吗?你告诉我,我可以送你个泡泡糖吃。”

何小花眼睛斜着,不看他,何小花的眼白很大,这使得她看上去充满了相当强烈的仇恨。这个侮辱性的白眼让张骞大吃一惊,他想不到这个最不起眼的女生竟然敢用这种方式来对付他。这时,何小花已经从身后的几个“癞蛤蟆”中间钻了出去,向着老师办公室跑去了。张骞推开“癞蛤蟆”,追了上去。在拥挤的楼道里,何小花凭借她瘦小的身体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像一条灵活的泥鳅。她回头看看张骞,他白净的脸变得通红,红领巾已经转到了一边,他大喊大叫地把人推开,却时不时地被比他高大的人挤走。何小花看他笨拙的样子,丑陋、可笑,她似乎喜欢上了这样的追逐。

上课铃响了,何小花跑回了教室。张骞在几分钟之后也跑回了教室。何小花看着他乱舞飞扬的红领巾,嘴角露出一抹笑。可是,何小花笑不到最后。放学的时候,何小花就遇到了麻烦。

“何小花,你好能耐啊你,竟然敢这么对我们的老大,别以为老大不打女生就不能怎么着你了……”一群不良少女围攻了她。好几个人都已经动手打她。何小花现在怎么做泥鳅也不行了。

打了几分钟,张骞在圈外边说:“行了,你们别打了,交给我吧。”那群女生于是就走开了。

张骞说:“你还不谢谢我,是我救了你啊。”

何小花瞪着他,不说话。

张骞哈哈大笑起来,突然狠狠地用左脚踢了何小花的屁股。然后就晃晃悠悠地荡走了,边走边说:“我不会放过你的。”

班主任出来了,看见何小花躺在地上,他看了一眼,说:“何小花,注意学校形象,你一个女孩子家躺在地上算什么?唉,没娘的孩子就是不知好歹。”说完就走了。

他难道没有看见我的嘴巴出血了吗?他没有看见张骞他们打我吗?何小花看着老师摇着他肥硕的屁股走远了,她真想扔块带尖的石头给他。

这时候又过来了一个人,是何小花的同学马非非,她把何小花从地上拉了起来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

马非非说:“何小花,你不该跟张骞对着干,你知道,吃亏的总是你。往后他要是做得不是很过分就听他的,要不然,你还得挨打。我之前就跟你一样,但后来顺着他了,他就不怎么欺负我了。”

何小花不知道马非非为什么跟她这么说话,她发现马非非是个说话很有力量的人,何小花觉得马非非说得也挺有道理的。

何小花的衣服扣子在被打的时候踢掉了。她去何龙喜的屋子里找针线。何龙喜今天没下地,在堂屋门口修理他的破自行车,窗台上放着一只收音机,一个嗓子很特别的老头在说着评书。

何小花说:“有没有红色的线,我的扣子掉了,我想缝一缝。”

何龙喜听着评书,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

何小花说:“没有红线别的线也行。”

何龙喜这次连摇头都没了。

何小花只好自己走进去,翻出那个盛着针的小陶瓷盒子。里面还有粉,香喷喷的。何小花想肯定是何龙喜的老婆留下的,连话都不愿意多说的何龙喜怎么会买这种东西呢。何小花看了看,真的没有红线,只好用白线了。

何小花说:“这是什么粉啊这么香?”

何龙喜听完评书了,说:“你想要的话就拿走吧。”

何小花很高兴。其实,何龙喜对她还是不错的。他是个好人,只不过,跟何小花的妈妈有仇。

何龙喜说:“你跟别人打架了?”

何小花脸红了:“没有,扣子是跳绳的时候跳掉的。”

何龙喜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给老师。”

“嗯。”何小花觉得这话很贴心。

“等会别忘了去割草。”何龙喜又说了一句。

4

自从那次挨打后,何小花就认同了马非非的说法。从此,何小花每天在学校里都要干很多活,因为她要不停地替张骞那帮人值日,以此来表示她对张骞的屈服。何小花虽然很累,但张骞不再欺负她了。何小花觉得张骞虽然霸道,还是比较通情理的,你干活了他就不会轻易找你麻烦了,而且他还嘱咐别人不要再找她的麻烦。何小花以自己的劳动摆脱了张骞的麻烦。

同时,何小花一次次地顶住了老师的高压。

她告诉老师:“我在养羊。您知道的吧,养羊是很赚钱的,一头母羊能下好几只羊羔,羊羔养几个月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一只羊羔至少能卖一百块钱。老师,我一定会把学费交上的。”

不管怎么样,她的保证比起之前的沉默还是很有力量的,老师暂时相信了她的话,不再老是找她。

何小花的生活安宁了起来。

何小花每天都要去喂那只羊。当然这是句废话,但是,每天是个伟大的词语,它包括阴天晴天有草的天没草的天。虽然辛苦,但何小花的羊吃得很多,这是让何小花欣慰的地方。

羊吃得好,就能下羊羔,下了羊羔就能卖钱。可是,时间过得也太慢了。何小花的羊过了一个夏天,过了一个冬天,过了好几个季节了,长了很多肉,身子大了好几倍,还是没有下羊羔。

“为什么羊还不下羊羔?”何小花终于忍不住去问何龙喜,她想,难道你就不心急?

何龙喜难得笑了:“羊还没到年纪打阑怎么会下羊羔。等着吧!”

何小花不知道什么是打阑,她知道是自己的无知让何龙喜发笑了,她小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用儿童的话引人发笑的机会,但是,现在几乎没了。何小花也笑了起来。何小花想虽然何龙喜对自己并不太友好,可他的话还是可信的。何小花于是决定耐心地等着。

让何小花朝思暮想的羊羔终于在何小花的耐心等待细心照顾下来到这个世界了。而且,一下子来了三个。

何小花所期望的能够使得自己的生活永葆安宁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她再也不用为学费担心,她再也不必为何龙喜的刁难犯愁。

但是,经验告诉我们,世界上的安宁是暂时的,能稳定存在的只能是动态平衡,动态平衡也就是动乱也就是麻烦。一切开始于那天的大雨。

又是个雨季了,天气说变就变了。这时候,何小花的羊刚刚成为三个羊羔的母亲。何小花对她的羊越来越上心。

那天晚上下大暴雨的时候,何小花像一个半夜听见了婴儿饿哭的母亲似的,起来去看她的羊。她看见她的大羊浑身颤抖着,缩在泥塘似的屋檐下,身子底下护着小羊羔。何小花心疼了,院子里没有羊圈,但是这么下去羊会冻坏的,于是她想到了要把羊弄到她住的屋里去。顾不得那么多了,她使劲用手推羊,羊的毛浑身精湿,碰一下会觉得脏兮兮的,何小花不管了,她只想赶紧把它弄进去。可是无论何小花怎样努力,推,唤,甚至踢它,羊都不肯挪一下身子。何小花气喘吁吁,头上的斗笠根本没起多少作用,这时候她已经像她的羊们一样湿透了,夜里真冷,何小花被偶然滴到脖子里去的雨冰得直抖。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何小花想到先把小羊羔弄走说不定大羊就能跟上来。何小花费劲地把小羊羔一只只地从大羊的身子底下掏出来,抱到屋里去。小羊羔咩咩地叫着,似乎不想离开母亲的庇护。何小花很急躁,她粗声粗气地嚷道,别叫了,别叫了,我这是在救你们呐!这招居然有用,大羊看到自己的孩子都被何小花抱走了,也就跟着羊羔的叫声到了何小花的屋里。

何小花看看表,已经是三点了。她把门闩上,关了灯,终于躺下了。她真的累坏了。

5

是那场雨,那场可恶的雨,它毁了何小花精心设计的希望,它否定了何小花为生活作出的所有努力,它让何小花本来已经变得清晰的生活重新黑暗起来,比之前的任何时期都黑暗。

何小花刚开始并没有注意到那只母羊的异常。她觉得母羊应该有抵抗力的,能抗得住,倒是那些小羊羔,它们刚出生没几天就挨雨肯定够呛。她把邻居大妈给她的炒豆子喂给羊羔吃了。炒豆子是她认为最有营养最好吃的东西,她为了表示对羊羔的疼爱,把整个上衣口袋的炒豆子都给羊羔吃了。羊羔是不想吃豆子的,是何小花使劲往它们嘴里塞,还念念有词地说吃吧好孩子,多吃多睡多长肉,就不会得病了。

下午的时候,几个羊羔就全都动不了了。何小花放学回家看到羊羔们侧躺在地上,何龙喜下地回来了,用脚使劲地踢着它们,可那些羊羔一动不动。

何龙喜大吼大叫起来:“你个扫把星,怎么好好的羊就让你养死了?我这个院子里从来没死过生灵,都是你这个狗娘养的臭丫头祸害的。你的心怎么那么毒?”

何小花真的傻了,她不知道怎么了这是,她中午回来的时候它们还好好的,何小花伤心地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它们怎么能死呢?我,我中午还喂它们炒豆子了……”

“你喂它们吃豆子了?”何龙喜这次不是暴跳如雷了,他暴跳如火箭,“你个废物,你怎么能喂豆子呢?你小时侯你妈怎么不喂你豆子把你噎死,啊?”

何小花在骂声里又知道了,她不该喂它们吃豆子,它们是被豆子噎死的,它们是被何小花自己杀死的。想到这里,何小花哭得更厉害了,何小花的心里难受死了,从来没有这么堵得慌过。

何小花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她半夜想起来应该把羊羔埋起来,而不该把它们扔在院子里,她打着手电筒出来找羊羔,可是它们已经不在了。何小花在院子里晃着,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她不得不去敲何龙喜的门:“你是不是已经把羊羔埋了?”

里面没有动静,何小花不知道何龙喜有没有听见,也许他听见了但不想搭理她。要是平时何小花可能就走开了,她不想在何龙喜生气的时候跟他打交道,可是今天,何小花实在不想走开。她对不起那些羊羔,她应该知道它们死了怎么样了。

何小花不停地敲门,声音越来越大,夜里的月亮把她的影子照得很大很大,她壮了胆儿,她像一个大人那样对着何龙喜说:“你今天必须告诉我,要不然我就一直砸你的门,我让邻居都听见。”何小花的样子有点疯,她不知道她的话是在威胁何龙喜,何龙喜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腔调的人,何龙喜认为这个小丫头跟那个拐走自己儿子的那个女人越来越像了。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开口大骂起来:“你个臭不要脸的,你把我的羊弄死了,你还有脸问我,我还没问你呢?”何小花听见何龙喜穿衣服了,听见他在磕磕绊绊地穿鞋子,何龙喜为了省下电,总是不开灯穿衣服,看见了何小花开灯还要说她,可是何小花今天觉得他十分可笑了。

何龙喜从屋子里出来了,他揪起了何小花的衣服,何小花就那么脚不着地地被提溜着,然后被摔在地上。

何龙喜冲着何小花喊:“我让你叫唤。明天别吃饭了,饿死你!”

何小花的心里恨死这个死老头子了。何小花说:“你儿子是被人拐走的,你还这么拽。你有什么?你这个臭老头。”

何小花的话无疑击中了何龙喜的要害,何龙喜像个疯子似的跳起来了:“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么小就敢这么伤人。我,我,我一棍子砸死你。”

何小花和何龙喜的恶战是被邻居大婶给劝停的。大婶是个热心的好人。她让何小花到她家去睡,教训何小花:“小花,是你的不对了。你爷爷供你吃供你喝的,你应该体谅他。明天要给他道歉。”

6

大婶把何小花送回来道歉,何龙喜不说原谅的话,但也不说不原谅的话,他一句话不说。何小花知道自己日子好过不了了,何小花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他了。但是,现在重要的是,何小花的羊。

何小花昨天还有四只羊,今天就只剩下一只大羊了,跟她很久之前一个样。这段时间,何小花的心情超级不好,她总是走神,她在担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听到那只失去孩子的母羊的咩咩的叫声,何小花就更难受了。她在想,如果母羊知道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们,母羊会怎么对自己?它会不会抵我?它会不会咬我,吃了我,不是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吗……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她又遇见了那个收羊皮羊羔的外乡人,他仍然躲在柴禾后面数钱。何小花站在旁边看他很久了才开口。

“哇,我真羡慕你啊,能挣这么多钱。你知道不,我的羊羔死了。”何小花忧郁地说。

外乡人被突然发出的近距离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到了何小花,还是迅速地把钱收起来了。过了一会,他看着何小花忧郁的样子就笑了,他用一种轻快的声音对何小花说:“小姑娘,你别担心,一开始养羊都会失败的,你得坚持住,多养几年就有经验了。往后,你有了羊羔就来找我,我会照顾你,按高于市价的价钱收。”

何小花的心事被外乡人区区几句话就点开了:“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你还能记得我吗?”

外乡人笑了:“我记得你,你不是上次用石子踢我脑袋的那个坏孩子吗?走吧,我请你吃雪糕去。”

何小花就这样跟外乡人成了朋友。何小花觉得自己与羊羔近了很多,与财富近了很多。这个人每天都在跟羊羔打交道,在何小花看来,他就是掌管着羊羔之命的神明。何小花为自己能够跟他做朋友感到十分荣幸。

可是,何小花好不容易刚刚恢复的一点好心情很快就被破坏了。何小花中午回到家就发现大羊的异常了,羊无精打采的,不停地叫唤,叫得好像嗓子都破了。何龙喜下地还没回来,她只好跑到邻居家问大婶怎么回事。

热心的大婶来看了看羊,就告诉何小花应该把羊的耳朵剪开,放放血。大婶说:“母羊跟女人一样,隔段时间就该放点血,你懂吗?”

何小花摇头:“大婶,你说我的大羊会不会死啊?”

大婶哈哈大笑起来:“小花你放心,我养了这么多年羊了。我可知道怎么回事,幸亏你来找我,要是你找了那些兽医就惨了,你知道那些兽医以前是干什么的,他们以前都是屠夫来着,他们哪懂得看病,他们只知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结果了那些生灵,就什么麻烦都没了!好了,你赶紧去找把剪刀,我帮你把羊耳朵剪一个口子,放出血来就好了。”

大婶看上去很有经验,羊疼得挣扎叫唤,四肢都在胡乱扑腾,似乎想挣脱那只疼痛的脑袋,何小花都不忍心看,但是过了一会,流出了血它果然就不闹腾了。

于是等到何龙喜下地回来的时候,大羊的一边的耳朵已经被剪开了,耳朵像一朵被人摘得只剩下两个花瓣的花,耷拉着,看上去让人心酸。何小花胆战心惊地告诉何龙喜是邻居大婶帮忙把耳朵剪开的,是为了救羊才这么做的。何龙喜听到是邻居帮忙弄的,也没说什么。他对养羊其实也不是很在行,他知道邻居家倒真是养了很多年的羊,但是,他还是有点窝火,最后只说了一句教训话,往后别介让别人摆弄自个儿的东西。

何小花担心的谩骂并没有降临在自己身上,她还是有点不相信。所以,吃过晚饭,何小花就赶紧出了何龙喜那屋。她再次去看羊,羊耳朵上的血已经凝住了。看上去都黑了,开了缝的耳朵被风吹得疼不疼啊,何小花伤心地抚摩着羊。她说,你要好好的,往后不生病就不会这么对你了。何小花伤心了一会,羊咩咩叫了两声,似乎是在回应何小花。何小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7

剪开耳朵后,羊的良好状态并没有保持多久,第二天,它叫得更厉害了,声嘶力竭,像一个虚张声势的坏人步步逼紧着何小花的耳膜。

“你到底想干吗?你怎么还在叫?是不是想让另一边耳朵也开花?是不是想变成四耳羊?”何小花快被这只羊逼疯了。

何龙喜从他屋里走出来了。这次他还是只说了一句话:“不是给你说了,别让人家动你的东西吗?现在后悔了吧!”何龙喜的声音那么刺耳,充满了明显的冷嘲热讽,他居然忘记了他的忠告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说的。但是,何小花现在不适合跟他争论,何小花跑到了街上,去找那个收羊羔的外乡人了。现在何小花把希望都寄托在那个人身上了,她觉得只有他能帮得了她并且肯帮她了。

但是,何小花没有找到那个外乡人,倒是找到了那个外乡人的几个同伴。何小花问他们:“那个喜欢数钱的人呢,他怎么没来?”

那几个外乡人说:“连你都知道他爱钱啊!他太爱钱了,总是抢大家的生意,坏了我们的行规,就被我们老大赶走了。”

何小花听到他走了,眼里就含了泪了:“你们怎么把他赶走了?你们凭什么把他赶走?你们把他赶走了,我的羊羔卖给谁啊?”何小花终于哭了。

“小姑娘,你不用哭,他走了,我们收你的羊羔啊!你家在哪里,领我们去吧。”

何小花刹不住哭泣,边哭边说:“我,我不卖羊羔,我,我是想请他帮忙给我的羊看病的。你们能不能给我的羊看病?”

那些人听了似乎兴趣都降低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接了她的话:“羊有病了你去找兽医啊。我们又不是兽医,再说,你给不给我们钱啊……”

何小花觉得这个世界怎么了,那个爱钱的人只不过是表现出来了,就要被人赶走,这些人连帮点忙都要讲价钱,他们比那个人更爱钱啊,他们还自私不愿帮人,为什么让他们留下来了……

何小花终于放弃了。她哭着离开了,远远看上去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小孩,但是,没人知道是谁欺负了她,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得哭。

她没有去找兽医,她不相信兽医是屠夫的说法,但她相信兽医是另一个邻居大婶的想法。她把羊赶进了自己的屋里,这是这只羊第二次进何小花的屋子。何小花想用四面墙和一个屋顶来医治这只羊的未知而可怕的病。她坚信那只羊是在那场大雨里得了病,她下了决心,跟这只羊生活在一起,直到它好起来。

何龙喜说:“你就胡闹吧,我不拦着你,但是羊死了,你得赔我。”

何龙喜说:“你告诉别人,你是自己想跟这个羊住在一起的,不是我逼你的。”

何龙喜说:“你得每天都打扫你的屋子,我可不想我家的屋里有臭味。”

何龙喜说:“往后你就不要到我住的屋里来吃饭了。我把饭端给你。”

何小花看着这个刻薄的老头子,她默许了。因为她坚信羊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一定会有出头的那天,所以,她能够忍耐现在的一切。

8

然而,羊并没有像何小花预想的那样好起来。反而,渐渐地,何小花在屋子里闻到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与此同时,何小花在学校的生活完全乱套了。她与一只羊同住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得大家都知道了。何小花再次遇到麻烦了。跟一只羊住一个房子的何小花是可耻的,她之前刚要建立起来的一点自尊立刻贬值了,她成了人人可以唾弃人人可以鄙视人人可以踩一脚的野草。连之前好心帮她的马非非都不跟她说话了。

何小花的新鲜也再次使得张骞对她产生了兴趣。

“何小花,你睡觉的时候,羊是不是跟你一个被窝啊?它是个公的还是母的?”放学后,大家都走了,只剩下张骞那帮人和打扫卫生的何小花。张骞踢了她的脚一下。

何小花的脸憋得通红,长时间来的经验告诉她,她应该继续打扫卫生,等着张骞继续的取笑。

张骞继续滔滔不绝地发问,他的发问无疑是好笑的,周围的他的一大帮人都笑了。

何小花开始回头,她装作已经打扫完了,要去把拖把放好。

张骞就是在这时候正式向她挑衅的。

“何小花,给我们讲讲,你和那只羊晚上都干什么?”

何小花发现过了几个季节的张骞高大了更胖了更白净了。他已经比何小花高了半个脑袋了。

“我去放拖把。你能不能让开一下。”何小花说不出比这更客气的话了。

“操你妈的,你怎么说话呢。老大问你话就得回答,欠揍啊你?”一个“癞蛤蟆”张嘴,呵出一阵臭气。

何小花舔舔干裂的嘴,说:“我要放拖把。”

“好啊,你放啊!”张骞竟然让开了,几个喽啰不知行情也闪开了。何小花却不敢动了。

嘻皮笑脸的张骞令何小花提心吊胆,何小花站在被夕阳包围的教室里,面对这诡异的色彩变幻,她呼吸越来越紧张,随时准备着逃跑。

“何小花,你还没回答我们呢。不要这么着急走啊!”张骞十分轻易地抓住了她的衣领。

何小花现在不再是一条灵活的泥鳅,而是一条任人宰割的死泥鳅。她被几个比她或高或矮的男生团团包住了。有人在抓她的头发,有人在踢她的腿,有人在捶她的胸口。何小花不知不觉就蹲在地上了。

“起来!”张骞命令她。

几个人抓起她来。她的样子一定很可笑,一定很难看。

“我已经帮你们干活了啊,你们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何小花终于求饶了。

“那本来就是你的活,关我们什么事?”张骞说,“你们说是不是?”

他们又大声笑了。

张骞说:“何小花,你是个人,怎么能跟一只羊住一起?你这不是丢我们的人吗?”

张骞说:“你们说何小花跟一只羊住一起是不是很膈应人,是不是很欠揍啊?”

张骞又说:“何小花是个女生,我们不能像揍男生一样揍她,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开始讨论,而何小花到现在还没有哭。何小花唯一不像女生的一点就是该哭的时候不哭。

张骞采用了一个丑恶的男生的办法,那人是何小花家附近的一个男生,家里养着大狼狗,他像那条大狼狗一样恶毒,他说,我们让何小花脱掉裤子看看吧。

何小花的心脏突然就吊到了嗓子眼上,嗓子跟着心脏一跳一跳的。何小花说:“你们不能这么不要脸。”

他们可不管了,抓住何小花的手脚,就开始扒她的衣服。何小花的嗓子被心脏逼哑了,何小花说不出话来了,她也不记得要哭。她只是在不停地叫唤,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何小花被他们抬得悬空了。何小花的裤子被他们扒下来了。

“老大,你看,何小花的内裤是军装改的。跟她的书包是一个料子的。”

“老大,你看,何小花的那里还没长毛。”

“老大,你看,何小花身上有一股臭味。”

“老大,你看,何小花的腿上多脏啊,她多长时间没洗澡了?”

他们点评了一阵,扬长而去。何小花过了好久才有力气爬起来。何小花感觉心被别人挖走了,空空的,好像还有风在胸腔里逛荡。何小花终于知道要哭了。张骞他们走出学校很远了,听到一阵撕裂金属般的叫声,在高空盘旋。他们抬头看高空,看到了血一样的天。

9

何小花受到了难以想象的侮辱。她好几天都不去上学了。那天的事情让她后怕。她也讨厌被老师叫出去要她交学费。

何小花想了前因后果,她没有钱交学费,才养羊,她不想靠别人,想靠自己才养羊。然而都是因为那只羊。

何小花开始恨那只羊。

何小花也恨老师。

何小花也恨何龙喜。

何小花更恨生自己的女人。

何小花最恨生活。

那只羊的腐烂味越来越明显,何小花还是不肯把它弄出去。说到底,何小花还是有点侥幸心理。何小花以为羊会好起来的。何小花想自己对羊那么好,它不能对不起自己吧。

然而,她也在寻求着报复的机会。何小花喜欢在晚上上厕所,她遵照何龙喜的规定不开灯,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有意地踩到那只羊身上。何小花听到羊软绵绵的叫声(它连叫都没有力气了),心里就十分舒畅。

后来何小花发现,羊站不起来了。它的一条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烂完了。

何小花还发现,羊被剪开的耳朵已经有一瓣脱落了。

何小花又发现,羊不再换姿势了。它连叫都不叫了。每天只有头动一下。

何龙喜说,趁着它还没死,卖了吧。这时候还能按病羊的价钱卖,过几天就得按死羊的价钱卖了。何小花不搭理他,何小花像那只羊一样不喜欢出声了。何龙喜自己是不会进那个屋的,他在想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再染上病怎么办?何小花不说卖,何龙喜也没办法。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何小花拿出了第一天养羊的时候,给羊割草用的那把镰刀。她使劲地磨,磨得反光了,进了屋。她毫无声息把那只毫无声息的羊杀了。羊的肚子鼓得很厉害,一开始没有泛出血,而是出的水,后来才是血。然后,一股恶臭充斥了屋子。

何小花出了屋,使劲吸了一口气。她把羊装在割草的篮子里,拖了出去,拖了很久,到了一个崖子上,把篮子推了下去。何小花拍拍身上的土,朝着月亮的方向走远了。

何龙喜后来就再没见过何小花。

(责任编辑 李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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