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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三题

作者:jnscsh   时间:2022-03-04 08:46:16   浏览次数:

腊 肉(花天酒地)

大寒已过,江南冷清,潮气过重,人在哪都觉得冷嗖嗖的。江南不似北方,小寒前夕就供暖了,任它窗外燕山雪花大如雪,我自掩门读春秋。冬天再冷也不觉得是寒天了。江南的冷是沁入骨子的冷,看似不温不火,不动声色,实际锋利无比,我觉得“微风锐利”来形容更有声色些,这个季节让我想到倾城之颜的女人,纤腰妩媚,黛眉浅妍,一个眼神就能让男人们浑身骨头酥软,真是风韵拔粹,真是过瘾。苏小小是这样的女子,杜丽娘白娘子陈圆圆都是。杜四娘也算一个,化身女仆,轻易就获取雍正的宠爱,我以为最能抓住人心的是神情,美在态上,李渔也如此说过。皇帝后宫三千,一个女仆能获龙颜垂青,可以想象四娘天姿国色,雍正一夜之间丢了首级,四娘如风而逝。这当然是小说家的笔法,我设计了另外一种,也许皇帝是真正为之倾倒,不顾一切的去爱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皇帝说,霸王可以为虞姬自绝,我有何不可,难道我还不如项者?江山社稷无非过眼云烟,只有美人如水真实,他是心甘情愿了断尘缘的,因爱而生,为爱而死,肯为一个女人倾国,当然是有血有肉的真英雄。

少年时的一个想象让我有些得意,一直记得。那时我读高中,想象着以后爱一个人也要这般得意。我在火炉边上看书,家里的一只猫在脚边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它看透了我的心思。屋里的烟雾若隐若现,我的头上、肩膀上落了一层香白雪,其实是烟尘。老家的冬天是要烤火御寒的,用秋天囤积的柴火,香樟枝、茶树枝、香枫枝、杉树枝、无名的树枝等等,炉火熠熠,暖意融融,是老百姓真正喜欢的平淡日子。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火庐就像读书人的文房四宝之一,在故乡老百姓的家中不可或缺”。火炉是江南老百姓的冬天。在故乡七八十年代的房子,都会有一间偏房是用来烤火的,也叫火庐,比杜甫的草堂的名字,丝毫不逊。

火庐除了御寒,还有一个主要的功能,就是薰腊味。腊味,若同腊梅传名,因在腊月制作,顾名思义了。萍乡是与腊味有缘分的城市,冬至一过,家家户户的火庐里一般都会挂上肉类禽类,如果是在农家,远远的一家一家的黛瓦之上,烟雾缭绕,好不气派,如是在晴光中,如云蒸霞蔚,更是明滟。萍乡人制腊味,种类繁多,猪肉、猪心、猪肝、猪肾、猪蹄、猪耳朵、猪尾巴,反正能吃的全备齐了。但是占比重大的还是猪肉,每家都会预备三五十斤,吃他个一年半载。一般人们会选后腿肉和软肋肉来薰制。软肋肉最受欢迎,肥瘦均匀,肉质上品,无骨,又容易腌制入味。腊肉买回来后,用食盐腌三五日,一是去水份膻味,二是入盐味。腊肉保质期比较长,这个过程尤为关键,水份渗出,对防腐除臭起到重要的作用,每次看见父亲往腌缸里撒盐时,吴盐白如雪,我就觉得简直就是孙子兵法,这是一场埋伏。腌制好后,将肉挂出屋外,晾干,再挂在火炉之上。薰火有道,不能用大火,只能是微焰,最好是烟薰。柴火就更有讲究了,最好是入秋后收集的香樟、柚子树、茶树、香枫、杉木等枝条,渗干了许些水份,干湿适度,烧出的火焰才温和,有独特的植物的香味渗入肉内。

如果有更讲究的人家,会做家具的时候收集一些锯木屑,江南的家具大多用香樟和杉木,香樟杉木均为长绿植物,有暗香沉静,这种香味不滞不凝,微微的就晕化开来,丝毫不显轻薄,余味若即若离,仿佛一个成熟的艺术家化繁为简的境地,是素宣上的淡墨,像明清的小品,更像张岱、袁宏道、钟惺、徐渭的笔法,浅浅淡淡却有生生不息之气。萍乡把锯木屑称之为“锯雪”,多有风情啊,有点睛之效果,简直就是诗。也有人家会用谷糠替代锯雪,将锯雪置于香樟等残枝之上,堆成一座小山包,点燃残枝,火焰不会起来,而是红光慢慢蔓延,像一个巨人在抽一根巨大的香烟,吞吞吐吐,青青白白的烟雾就飞起来了,飘散在置于火堆之上的腌肉上,源源不断。这个过程在气息上是沉静的,如暮色中屋檐下的半明半暗,是太阳落后光阴在粉墙暗苔间的半明半暗。

薰腊肉的时候,火庐中几乎都有老人在,一边取暖,一边照料调节火候,如果火焰上来了,就再加些锯雪,把火舌压下去,烟雾照样融融逸气。烟火就这样缠缠绵绵,我总觉得薰腊肉,是一场恋爱,一场故乡人和习俗的爱恋,半明半暗,半遮半掩,需要时间的浸淫,而且谈出个缠绵悱恻,烟雾就是缠绵悱恻的。一直到大雪,水落石出,腊肉香香喷喷,可以上餐桌打牙祭了。爱情的主角从梦中幡然醒悟过来,可以吃到来年。

薰好的腊肉未取出火庐时黑黑黢黢,油渍欲滴,面相不好。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它的钟爱。一般腊肉会一直挂在庐内,想吃就取下一块,其余的会一直等到正月过去,老人们灭了烟火,渐渐走出火庐到屋外晒晒春日的阳光,人们就会把它们取下挂钩,用热水洗干净表面的油腻和尘灰,在暖洋洋的好日光下晒干,逼出肉内仅存不多的水份,再放置通风之处,一直可以吃到夏天也不会变味。

还有一种人家,会把薰肉的过程变得更像艺术——肉腌好取出缸时,在其表面抹上一层厚厚的锯雪,再挂到屋外晾晒几日,等水份渐干时,那层锯雪就会紧紧粘附在肉壁,不肯脱落。这样的好处是在烟薰之后,肉的表皮不会变黑,热水一洗,漏出黄澄澄的好颜色,泻出了一片上好风光。我以为这样的人家是在作画,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意在笔先,“意在笔先”这个词让我觉得得意了。这种做法是阳春白雪,而黑黑黢黢的腊肉就是下里巴人。萍乡人似乎更多的喜欢后者,大众的,世俗的,在民间的生命力更持久。

我们家的薰制过程没有这么诗情画意,但也不乏风情。我喜欢隆冬的夜晚,一家人围火炉边,家长里短。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屋顶上挂着风声雨声。如果是有雪,可以听见积雪折断后院树枝的声音。我特别喜欢雪籽滴落在屋顶的黛瓦上的动静,是欢喜得不行。因为雪籽过后,往往有瑞雪纷飞,大雪是我整个童年的梦境。我仰头看着火炉里的明瓦,希望看到一些飞雪预来的天机,但明瓦也如屋顶的夜色一样黑黑糊糊,看不清天空和雪籽的滴落。看不清也好,它给了我更多的想象的灵感,灵感多好啊,缺乏灵感,永远不会激发创造,于艺术,于生活都如此,于治国,于安邦也如此,灵感是保持生命力持久旺盛的动力。

我有时不愿意听大人们的闲聊,就拿上一根树枝,在冒油的腊肉上沾油脂,粘得满枝满杆的油迹斑斑,再放到火焰上烧。火苗蹿蹿,冒出焦烟,树枝里的水和油在枝条上打架,简直是争宠,“滋滋”“滋滋”的响得不可开交,好不快意。我烧了一枝又点一枝,哥哥姐姐被我弄出的油烟薰得睁不开眼时,就会说,“别耍了,丫妹仔,耍火会莱尿的”,“莱尿”是尿床的意思。我一直不明白,火和尿床有什么关联。开始我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有些心存畏惧,因为尿床确实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只能心怀忐忑地去睡,第二天一睁开眼睛,记起夜里哥哥们得话,紧张得不得了。马上悄悄掀开被角,看看是不是不幸言中,结果是欢喜的。自然不怕了,等到哥哥姐姐们再说时,我扬起嘴角,“屁,鬼信。”

腊肉身上的那层油腻在萍乡还有妙用,就是冬季办婚事中的一种道具。萍乡人家里结婚,结婚的儿子,苦的是老子。怎么说呢,吃完正餐后,结婚的高潮在于闹洞房,闹洞房先得闹家公老子。好事者会先预备好草帽一顶,烧媒时用来松炉子的铁钩一个,萍乡人叫“捅钩”,“捅钩”拿在手中是一个充满情色意味的物件,以及抹满腊肉油腻的抹布。仪式开始时候,好事者就会问:

“家爷老公子,今天高兴吧?”

“高兴。”老公子感觉到了话语背后的不怀好意。

“高兴先来个节目吧”。这是意料之中的话。

当着众多的亲朋好友的面,要平时一本正经的他表演,可是要难坏这位老了的公子的。搔头抓耳,支支吾吾了半天,大伙就起哄,老公子汗都出来了。因为就算是表演了,也会要被诬为质量太差,不予过关,还不如束手就擒,乖乖就范了。既然难坏了,那就得受点惩罚。好事者就会把草帽戴到他头顶,双脸庞抹上一层黑腊肉油,大花脸,像刚从油库里捞出来的脸。再手持捅钩围着新房走上几圈,好事者就会在他走的过程中喊话,“一捅一钩”,“一钩一捅”,众人哄堂大笑,新媳妇的脸上烧起了两团火,简直是两堆火,可以烤红薯烤芋头烤花生了。所以那晚正席,老子往往是要喝醉的,醉了就不用受罪。有的干脆躲得不知去向,要被发现,免不了要被抓进洞房戏耍一番。

旧岁新春,迎娶内子封筝回故乡,我自豪地认为娶回了一座名城的山山水水,她是桂林人。正席后,大伙吵吵着要闹洞房,我们拿出一叠电影票每人一张,申明可以带家属,没家属的带朋友,好不得意。人生如此好戏连台。

腊肉外韧内柔,切开时,肥肉如芙蓉出水,瘦肉是紫荆红,红得凝练。我在屋外得天光树影中朗读,儿时的早晨这是必须的功课,我大声地读:

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厨房的母亲,切开了一块软肋腊肉,一缕夹白淡红瘦,一缕夹白淡瘦红。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还是一缕夹白淡红瘦,一缕夹白瘦红。觉得古诗真是像老妈一样罗嗦,反反复复的,像这切开的一片一片腊肉,软硬兼施,浓浓淡淡。古诗和腊肉,我还是要更喜欢吃肉的。古诗读得拗口,腊肉却能吃到嘴角流油。

母亲常常会把切好的腊肉放在锅里和米一起蒸,须臾,就是满屋子的醇香,稠的化不开。我常常和外地的朋友说,那个香呀,魂都可以被勾走。一片嚼下,柔韧尤佳,全是故土的味道,可以咽下一大碗白米饭。清蒸是淡笔,辣炒就是浓墨。爆炒,佐以青蒜条、辣椒面,青是青山绿水,红是红翻天地。勾几滴谷酒,口水就要如萍乡城里的楚萍河水一般荡荡,辣得大汗淋漓。吃客说:“过瘾!”

冬天是居家过日子,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一碟腊肉,两个小炒,再喝上点冬酿酒,桂花冬酿酒,嫩嫩黄黄的好眼颜色,上边浮在一层星星点点的桂花。这样的小日子,萍乡的男人和女人是打死他(她)也不肯出去外边花天酒地的,对他们来说,居家就是花天,居家吃肉喝酒就是酒地。

冬酿酒(冬夜的声音)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室是鸟林,

是花是鱼儿,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人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的声音。

我脱了冻得有些愣头愣头的鞋子,把双脚支在火炉面前,暖意盎然,读一首《十二月十九夜》的诗作。脚心和内心都是暖烘烘的感觉,是说不出来的舒服。“炉火是墙上的树影,是冬的声音。”像紫陌红尘里忽然遇见一个让你心生好感的人,轻易就打动了一个他乡的游子,他情愿一生都依偎在故土的冬夜里不肯醒来。

废名无疑是婉转的,欲语还休,我想他是不会对女人说“我爱你”的。火炉里燃烧的树枝,互相攀比,吐出青蓝青蓝的火舌,枝干溢出的油脂就着火舌发出“嗤嗤”的爆裂声,火舌更加青蓝,像蒲松龄家里的鬼怪们长长的舌头。从早晨就下起的雪终是停了,我仰头望着火庐顶上的两格明瓦,一层厚厚的甜白,盖住了屋外迷茫的世界,明瓦之上,天空前途未卜。真想跑去屋外看看刚停的雪,但母亲是不肯让我出去的,她怕我冻坏,我的脚刚刚要跨出,耳朵就会被拧回来,又疼又痒。明瓦外的夜色也是雪霁明亮的,院子间的盛大的香樟树一身是雪,清青白白,清青白白多好看啊,像范成大黄庭坚的仕途。积雪轻易压断了几枝刚刚挨过了秋天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声音,连同零零星星的雪沫一起落了下来。

温柔正在化雪,如雪落掌心,看过一本《掌心化雪》,觉得是好情怀,散文有情怀就是好散文。屋顶的积雪慢慢融化,是墨入素宣,或是一滴宿墨滴入一盆清水之中,轻轻依依的洇化过去,屋顶是一个被感动的女人,在火炉蒸腾的暖气中温柔融化,渐渐露出一些层层叠叠的黛瓦的乌青,蒸汽氲氤。皑皑雪上的蒸汽在江南的屋顶氲氤是好看的,像李流芳的画作。雪水顺着乌青的瓦槽不紧不慢地滴落,像叶红三姐刚刚洗过的头发。屋檐下的滴水声音轻轻,溅湿了墙壁,开出一朵一朵的墨梅,王冕的“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写的就是墨梅,自在风流,清气乾坤。俯身在火庐顶上的香樟也在洇化,雪化露出的叶子更加墨绿,像冬夜里少女的眼睛。

这些都是我在火炉边的想象,还好有想象,因为,确实在一个温柔的冬夜。

哥哥姐姐们都在火庐里,他们的话题有些时候是我不想听的,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发呆,暖暖的柴火,烤得双颊绯红,我昏昏欲睡。母亲拍拍我的头,“打瞌悃了,去悃吧。”我有些不情愿离开这个暖洋洋的地方,就说“不悃的,真的不悃。”萍乡人把“睡觉”说成“悃觉”,多生动的名词啊。夜晚的孩子总是喜欢人多的,一个人回到房间睡觉有些时候我会害怕的,虽然每次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那时候我还不会自己穿衣服,母亲把我抱到床上,帮我脱去厚厚的衣服,一层一层,像剥下一层层盔甲。剩下贴身内衣时,我就钻进了被窝,比起火庐来,刚刚躺进去的被窝是生硬和冰冷的,像我小学时应付了事写的作文。我被冻得哆哆嗦嗦,缩着脖子,吸着长气,牙齿们在打架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在打机关枪。小时候只要听到这种声音就会把它形容成打机关枪,因为电视里一出现机关枪就是这种声音,这种单一的想象,丝毫不觉得乏味。孩子的世界,快乐是来得简单的。

母亲帮我掖好被子后,我像一个被捆绑的大粽子躺在床间,我叮嘱她说“不要关灯哦”。我害怕睡觉时候屋里的一团漆黑。母亲有时候会依着我的要求留着灯光,晕黄晕黄的灯下,我放心地闭上眼睛,面容轻松,即使闭上眼睛就会出现鬼怪狰狞的面孔,我也可以马上睁开眼睛,风驰电掣间,鬼怪们烟消云散。灯光就是我的桃木剑,拔出,鬼怪们就会逃之夭夭。儿时,我想象中的鬼怪开始大多是温柔甚至是美丽的面目出现的,只是在最后一瞬间,他们才会露出原型。这是看《画皮》的结果,那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恐怖片,美丽的女人却有着蛇蝎一样的心肠,多机智的结合。杀人取心时,双手捂住耳朵的我紧闭双眼,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前排的椅子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像一个临战脱逃的人。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其实在电影里是没有出现的,而恰恰是闭上眼睛不知道电影的情节是如何过度,给我置留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我可以想象无数惊魂动魄的巅峰场景。悬念是电影文化最好的艺术手段,让人们不知不觉跟着它遗留的线索一直往深处走。悬念保持了一门艺术长久的魅力。读《清真词》里的句子:“说梦——双蛾微敛。锦念温——酒香未断。待起——难舍拼”“ ——”是折腰格,在古诗词中并不多见,悬念就如同这格“ ——”,连接出更广阔的天地。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同桌贺琴变成了画皮里的小如,她不动声色地坐在我的旁边,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了她腕下流着蓝色血液才惊觉,她对我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我发现每一天早上上课时班上都会莫名奇妙地少了一个人,而她还是故若常人,不露丝毫的破绽,同学和老师都不会怀疑文文静静的她会是妖精,只有我洞察她的内心,而我不能揭开这个秘密,因为我说出来的时,就是噩运降临的时候,惊恐如临深渊。这个梦做得奇特,好几个晚上都重复了或延续了同样的画面,以致于我白天去上课时候不敢和贺琴讲话。现实,梦境,我始终难辨别真假。现今还是如此。

天很冷的晚上,母亲有时候会早早的在被窝里放上一个“烫婆子”,钻进被窝时候暖暖的,像躺在在了母亲的怀里,“烫婆子”有段时间换成了盐水瓶,我还是喜欢盐水瓶子,因为我喜欢踩在上边滑溜溜的感觉,心里明明晃晃,想象是踩在一泓碧水上,凌波踱步,想必就是这种感觉。

有时候在我睡前,父亲怕我无聊,就会塞给我一只半导体,朱红色的盒状体,颜色现在我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看。扭开开关,可以听到很多声音,听着听着我就会睡着。那时候夜间是没有什么儿童收音节目的,无疑都是些时事、歌曲、唱段等等,听大人的歌曲是百般无聊的,还是要听,因为确实是百般无聊。我上小学时最喜欢的就是听评书,那时的评书节目像现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火爆得很。每天中午十二点四十到一点二十分是小说联播时间,我敢打赌听节目的人肯定要比现在看新闻联播的多。哥哥们比我还喜欢听,我们常常端着饭碗边吃边听,耳朵都是竖起来的。最喜欢的就是《三国演义》,赵子龙单枪血战长扳坡,张翼德一声巨吼逼退曹操百万雄狮让我心醉神仪。我常常端着一碗米饭,听到到五十分钟节目结束后,那碗米饭还是原封不动,母亲看见了会生气“你抱着收音机睡觉算了”。那时候挺奇怪的,为什么着迷一样东西,人们总会把它形容成“抱着XXXX睡觉”,后来才明白,钟情于某样事物,如同爱上一个女人,抱着钟情的女人睡觉是最浪漫的。听评书时候有时会不经意地看看时间,每次看大约听了半小时时,就有不舍。心里会想,要是节目时间刚刚开始那该多好啊。那时每天一集的节目是无法满足耳朵的要求的,听评书总是意犹未尽,而正是这种意犹未尽才是真正体会得到畅快淋漓的好。这种感觉是扯瘾的,是踮着脚尖翘首企盼的感觉。现在看电视剧可以买碟子也可以在网上从第一集一直看到最后一集,却也不是畅快淋漓的感觉。如果哪天错过了收听,就是缺憾,小时候不懂得“缺憾”是怎样的境地,但知道缺失了一集是真的遗憾,比长大后错过一个好女人还痛心。

冬夜漫漫,漫漫人生,回忆冬夜,觉得人生是生动的美好。冬夜有种无法比拟的家的亲和力。再读那首《十二月十九日夜》就更懂得它的好了。冬夜是适合怀念故乡的,冬夜是回忆的故乡,冬夜是想象的故乡,冬夜是幻化的故乡。我们围在火炉边烤火时,母亲会给我们煮“甜酒”喝,甜酒就是“糯米酒”, 甜酒酒味淡微,酒体缠绵,撒上一些姜末,煮到锅间翻滚时,再洒些白糖,会感觉燕山雪花扑面而来。甜酒入口酸酸甜甜,你难以分辨是甜缠着酸,还是酸勾着甜,有往事悠悠的欢喜,这种欢喜是在别处花多少钱也吃不到的人间富贵。

老电影(宜男暮春)

夜晚,黑白照相机的镜头晃晃移过屋顶、院落、巷间、香樟树梢,人影、猫和月光都被吸纳了进来。

父亲从巷子的阴影中回来,他的28式上海自行车仿佛在阴影中洗了一个澡,转动的车轮还拖着旧巷子的影子,车扶手上挂着黑色的提包,一晃一晃的,他下班回家晚了。我出门看见他,我说“爹爹,我去看电影了。”父亲问什么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我和叶磊一起去”,叶磊是我的好朋友。话说完,我已经到了小巷的另一端。

巷口有个叔叔就着路灯下摔着炉泥,他们家的炉子要换新芯了。他的儿子穿着丫口裤子,蹲在旁边看,露着白白红红的屁股蛋蛋。他双手举着一团黄泥,使劲地往地上摔,用得是像砸四旧一样的力量。他一摔,“啪”,一记耳光一样响亮,他的儿子就笑了出来。捂炉子的泥要蛋黄泥,就是像蛋黄一样的土才是最好,萍乡人说“这样的土才揉得熟”,淡黄土质地细腻,加水揉搓后很有韧劲。揉泥前,人们总要跑到巷间得去理发店或理发师傅的小摊上要些细碎的头发回来,头发没有时,就加一些猪毛,和水放在一起揉搓。我一直不明白,捂炉子干吗要放头发?疑问不一定都要知道,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来得及问,我就长大了。灰暗的路灯下,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蛾在奋不顾身乱飞一通,它们需要光明指引。那个叔叔高高地把一团黄泥举过头顶,又摔了下去,他的影子在巷子的墙上,变形得有些滑稽,像看幻灯,简直是鲁智深举起了镇关西,又像武松高高举起了西门庆。这样的墙边,我也曾和同学彭建一决过高低,看看谁照出的手影更生动,狗,兔子,飞鸟,或是一只母鸡。彭建的手胖嘟嘟的,他做出的手影,像一只怀了孕的母鸡,我比不过他。怀孕的母鸡谁见识过?我显摆得不得了。

一只觅食的黑猫被泥巴摔在地上的声音吓了一跳,拖着粗大的尾巴,闪电一般蹿上巷边乌青的屋顶,消失在夜色的前途迷茫中。摔泥叔叔的儿子,哈哈地笑,露出屁股的他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我和叶磊萍看见他,边走边说,“笑个屁,小心被公鸡啄去了小鸡鸡。”他的两腿之间长着一粒铜弹一样的腊梅骨朵,也是愣头愣脑的。

故乡的夜晚,在黑白照相机的镜头里,是纯粹的。纯粹的民间,我喜欢得不行。

今晚,学校的操场上要放露天电影。我早早的得到了消息,像口袋中揣着一封鸡毛信,我在最快的速度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要好的朋友。我们赶到的时候,操场上已经坐满了人,看电影的老老少少一律自带座位,就是自带椅子凳子。长的短的有靠背没靠背的矮的高的方的圆的新做的瘸腿的老得掉牙的有油漆的没油漆或者油漆全掉的凳子椅子们应有竟有,倾凳而出,倾椅而出,好像是凳子椅子开会赶集似的,壮观得胜过现今许多地方的民俗展。这样的场景在很小的时候,经常看得见,各家各户都有喇叭,广播里一喊,一点半保准到得齐刷刷的,像春天里刚插的秧苗子们。家里没喇叭的也到了,他们家经常一点二十就到了,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现在,村委会居委会领导一开居民大会就有些头疼,开会要一家一家通知,通知的同志往往穿着白衬衣,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停地重复:“记得要来哦,会后有纪念品的。”有纪念品才把三姑六婆四姨五奶奶八爷爷们的胃口吊得足足的,稀稀拉拉的来开会。后来纪念品老发洗衣粉香皂,人们又不愿去了,没办法,领导们研究时候咬咬牙,发钱。一个人十五块,十五块再涨到顺加两块香皂两袋洗衣粉,群众的自觉性才进一步提高,一定会派代表参加。我的小侄女叶宇寰就被派去过,6岁,是最年轻的居委会与会代表了,应该写进居委会会史之中。回来她妈妈也不问有什么会议精神,只将洗衣粉香皂收了,十五块女儿自由支配。叶宇寰一点也不客气,马上就去巷口的小店买了一堆的麻辣豆腐干,她和二姐的孩子叶子怡吃到上气不接下气,她们说辣得过瘾极了。

操场上烟雾腾腾,噼里啪啦,啪啦噼里,到处都是一片磕瓜子的声响,有点磕瓜子比赛的味道。电影散场后一地的灰白,扫起来,可以堆成小山了。看电影时候,校门口的卖瓜子的小贩子们眉开眼笑,她们又不看电影,笑什么呢?她们手头积压了三年的瓜子都被卖得精光。我们一般买一角钱,两包,用报纸包成粽子状,我和叶磊萍可以一直磕到电影散场。卖瓜子的小贩们在电影开场后还会不停地穿梭在人群中,弯着腰不停地轻声问“咬瓜子么?”她们的身体挡住了后面人们的视野,人们会有些不耐烦地埋怨道,“哎,搞砸个丫,抵住了!”“抵”是挡住了的意思,听起来像抵债似的,能抵债多好啊,我欠他一屁股的去。

看露天电影的记忆是一地的瓜子壳壳,电影的内容记不得太多了。也许我那时太小,实在看不出《列宁在十月》、《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好,他们对孩子的吸引力远不及瓜子的味道。影响最深的是《画皮》,是在电影院里看的,是香港版的。当时初次放映是在中南海,只有周恩来、陈毅他们小范围的看过。我看的是不是这个版本的剪辑版,不得而知。就觉得恐怖,恐怖是想象力的原动力。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杀人取心时,双手捂住耳朵的我紧闭双眼,从凳子上滑到了地上,前排的椅子刚好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像一个临战脱逃的人。”小如确实是个美女,我小时候遇见很漂亮的女人就会怀疑她是不是妖精变的,这样一来,“狐狸精”的名词就有解了。还有一部是《少林寺》,看这部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些许,闲暇时正让文华姐夫教一些简单的拳术。看完电影回来,马上兴致勃勃地去理了个光头,八面威风,母亲见了有些生气,要出家吗?问过我没有?和尚是肯定不能当的,我还得吃肉喝酒谈恋爱,理过和尚头后头发倒是长得有声有色。年少时期,武侠心怀是最容易击中孩子的内心,行侠仗义,是我们接受的最早的英雄主义。

五年级的时候,同学的妈妈承包了一个小型电影院,一直到初中毕业我们免费看电影的次数和家常便饭一样多。看过许多的片子,《庐山绝恋》、《大刀王五》、《真假美猴王》、《西行列车》之类的统统看过,我们很得意,有时候会在伙伴们面前炫耀,“有本事看电影去啊,看谁不要钱。”底气十足。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那次是学校组织去看的,高年级先去,低年级后去。高年级的学生们看完眼睛都是红肿红肿的回来,我怀疑他们去了辣椒酱厂了。问好不好看,他们说,最好别去。他们这样一说,反而激起了我的兴趣,这应该是大陆引进的第一部台湾电影。看到中间时候,整个电影院一片呜咽哽咽,比伟人去世还悲恸。

初三的时候,我第一次和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同去的还有两三个同学,他们特意把她的座位和我的座位买在了一起,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又不能让人看出来我很不好意思,什么也不说就坐了下来,手心里全是沁汗。电影看到一半时,她曾经凑过来在我耳边说了句话,气若幽兰,我的脸涨得绯红,幸亏是在电影院,同学们没有看见。当时她说了什么,我是确实听不见,只听见她的呼吸。

电影散场出来,看见电影院前开满了萱花,紫红紫红的,如遇见了紫陌红尘。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但内心是愉悦的。这是某年的五月。

后来读书“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如故人来此看花,心生感动。稽康在《养生论》中说“合欢蠲忿,萱草忘忧。”古人提起快乐或无忧时,不时会把合欢花和萱草花拿一起例举。萱草,既萱花,名宜男,也名无忧花,草本,五月抽茎始花,有红黄紫三色,六出四垂,朝开暮恹,花期一直到深秋。宜男,和无忧的名字一样好听。

而那一年我看到的萱花,确确实实是在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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