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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钟声里浮现

作者:jnscsh   时间:2021-09-02 09:48:10   浏览次数:

棒槌营猜想

我最初的旅途总是要过那条河,却又不像个十足的旅客,总有一点儿被拉到对岸贩卖的压迫感。从紧张地坐进小船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犯晕,眼前是一片令人发愁的水面,静得只能听见桨叶击水的声音。摆船的老头儿也不说话,背上扣着草帽,铜锅烟袋闪耀在后腰上,很抒情地摇着桨。坐船的都屏住呼吸,陌生的目光在水汽里轻轻碰撞着,试探着互相壮胆,那情形真像偷渡一般。水程其实不远,上岸就是海伦的地界了。脚一落地就生根,阳光给了陆地更多的慈祥。

不管你信不信,人生其实很像一个抗拒宿命的旅程,怎么走似乎已经注定,但你永远也不知注定了什么。就像船注定要靠岸,那“岸”就是它的目的地么?它和人一样,都想找到自己的“彼岸”,可又无限眷恋着“此岸”,那里有个等你随时回来的渡口,有间草房挂着你船一样的摇篮。那一年我17岁,还不懂得“彼岸”这个隐喻中寄托的深义,只觉得人是为理想上路的,“彼岸”那儿确有我们要的东西。

从地理上说,海伦就是我的彼岸。我从家乡走出去,第一站就是海伦。因为离得太近了,那儿有我熟悉的原味的乡土,有和我的胎记相似的山岗与村落,有基本相同的生息环境。每棵树在地下的根可能都是相通的,连水系也相互渗透纠结着,上升成彼此相连的河流,因此海伦对我算不得异乡。作为“原乡人”,我的血流到海伦,可没“停止沸腾”,因为我走进了停泊在夕阳下的“棒槌营”,那儿的炊烟正在升起,氤氲着从清末放垦的土地上缓缓飘来。

“趴蛋城”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始建通肯副都统衙门时最早兴建的海伦城池,地点在今海伦南兴乡育村屯,因刚刚竖起的衙门房梁一夜间全部倒塌,乃不祥之兆,遂转至今海伦城北棒槌营。在两位挖参老人栖身的草窝堡旁,杂木林随着寒暑展开了自动调节的屏风,草塘里灌满了星光与蛙鸣,这里南北地势平缓,东西河流漫涣,确是个难得的好地方。记忆像一本被风吹开的画轴,把一座“通肯城”的当年图景豁然铺开在我眼前,黑白的岁月里,进城出城的人们脚步略显滞重,衣着古朴,神态飘忽,挖参的老人显然逮到了金“棒槌”,憨实的笑意挂在慵倦的脸上。他们牤过开凌河(海伦河),惊动了河里的水獭,溅起的河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儿。上得岸来,家园已经变样了,城门楼子竖起来了,云白色的炊烟越聚越多,慢慢的,凌乱的街衢淹没了草图里的城池,城镇的轮廓在钟声里悄悄浮现出来。1899年5月4日,此时南方将进蒲月,北方正值仲春,坡上草已返青,海伦河畔的通肯城在一阵呢喃的燕声中醒来,见风就长,民国初年便已经出落成一座名唤“海伦”的县城了。

海伦境内无海,却饱有通肯河、扎音河、海伦河、三道乌龙沟、克音河五条河流。我除了没到过三道乌龙沟,余下四河都曾亲历,尤其是通肯河。有一年冬天我和一个同学去他家所在的爱民乡,就和他一起跑到了覆盖着冰雪的通肯河上看冬捕。冰窟窿里黑绿的水轻轻涌动着,腥气很盛,能让人感受到鱼的活力,启发人努力直往更深远处想。那时我们正迷恋埃利蒂斯,向往着他那疯狂的石榴树和蓝色的爱琴海,总企望哪位住在希腊神话里的神突然发力,掀开全流域的冰盖,给我们一条响着鼓声的海。通肯河的辽阔完全超越了一条河狭义的地理局限。它的流水牵着我,回溯,向远,找到源头,奔向无限。我更倾向于对逝去岁月的原始感恩,是否诗意不重要,它们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发生”,更能引起我探寻的兴趣。幽情思古,慎终追远,与古人对话,这也许正是当下人们愿意回归园田、扑向历史的能指的原因。

“棒槌营”正好进入了我的视线,它把我拉回到一百多年前的海伦河畔。那时正值清光绪年间,与海伦远隔千里的吉林长白山北麓、张广才岭西侧的大山里,住着一个人称韩边外的奇人,此人早年靠淘金封国兴家,在他管辖的桦甸境内就有一座神奇的“棒槌营”,那里生长着上百年的野山参。由于野山参自古以来就被誉为“百草之王”,长白山“棒槌营”的野山参更是稀世珍品,是公认的珍贵绿色天然药物,有补元救虚、润肺明目、养五脏、安六神、健脑益智、美容养颜,甚至起死回生、益寿延年等奇效,一直被奉为“宝”。旧时关东采参人认为参有灵气,不便直呼其名,遂昵称“棒槌”。

随着闯关东的山东人陆续进入棒槌营流域,放山的人多起来,僧多粥少难免发生争执。再加上挖参也并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利益催生野心,常有明争暗斗,再加上山神爷不待见,弄不好碰上野兽长虫(毒蛇),回不来的也大有人在,于是更多的人主动放弃了这口“玩命”的食儿,转而北进。我的祖上自清中期离开山东莱州来到吉林省德惠县九台边外横道沟(据我的家谱),就一直没有停下继续向北迁移的脚步,清末时正好赶上通肯河流域放垦,便跨越松花江进驻通肯河一带安家,这其中也有一些和我的祖上一样的流民踏入了海伦河腹地。由于有着和长白山棒槌营相似的地理环境和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土壤类型相近,森林植被茂盛,这里居然也生长有野山参。有了“棒槌”,自然就有了棒槌营,就有两个老人依傍海伦河搭起了草棚,升起了炊烟,开掘了耕地,放养起牛马,兴建了城池。通肯城建起来之后,以农业为主体的商业和手工业渐趋兴盛,逐渐支应起风生水起的海伦镇。

有了城镇的规模,百业兴起,挖参就成了一种历史的参照,进入到一种缅怀当中。没有了棒槌鸟争鸣在林间,告别了放山采参的苦日子,海伦人播五谷,养六畜,建家园,人灵水秀,海伦城也越来越好看了,到了立县九十年的1989年,海伦撤县建市,它像一株丰腴的野山参,滋养着天下挖参人的子子孙孙。

纸非纸,花非花

有位诗人这样描述剪纸艺术,说它是“脱胎于梦境的心灵的浮雕”,是“开在纸上的花”,所以民间称剪纸为刻纸或剪花,早年间多粘贴在门窗上,又叫门笺(挂钱儿)、窗花或团花。

和山歌一样,剪纸是一种世代相传的民间艺术,多是历代艺人匠心独运口授心传沿袭下来的。从《史记》中“剪桐封弟”的故事就可以了解到,最早的剪纸材料多为树叶,跟着是金箔和彩帛,发明造纸术之后演变成民间美术形式,产生了专业艺人以及剪纸手工业。题材也逐渐宽泛,大到山川湖海,小到花鸟鱼虫,绚丽多姿,彰显吉庆,寓意丰盈,并延伸到日常生活中,演变成鞋花、枕花、喜花、头饰……

海伦剪纸与盛开在华夏大地上的众多剪纸艺术一样,有着独特的地域特色和文化追求。1899年建制前后,剪纸艺术就流传在海伦民间,灯烟熏,剪刀剪,制作手法层出不穷,花鸟鱼兽跃然纸上,多样性的民族文化,培育了海伦剪纸粗犷豪放的北疆风格。

艺以人传。黑龙江疆域内地理类型基本相似,历史风俗习惯相近,偏偏海伦剪纸艺术一花独秀,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当然是人。不是说,文化构成了人的“第二天性”么,这“第二天性”恰恰决定了人依附于个体经验产生的创造力,这其中就包括人的艺术创造能力。很多时候,偶然往往意味着“缘”。拿海伦剪纸来说,傅作仁的出现或许是个偶然,但他作为一个剪纸艺术家著称于世就确乎某种必然了,更重要的是,他结缘海伦,继承并发展了海伦的剪纸艺术,让剪纸里的海伦名扬海内,傅作仁功不可没。他从剪纸里发现海伦,放大美化海伦,推动剪纸成为海伦走向世界的一张新名片,傅作仁已近乎伟大了。

想象一片蜡光纸,旋转在大师傅作仁手上,一把通灵的剪刀和他的神思一起奔驰。他的头脑里飘动翻腾着数不清的线条。他用才情给它们以形象,用心血给它们以生命。他像变戏法一样给那纸样吹口气,那物件就活了,想它是啥就是啥。转眼的工夫,一幅剪刀下的魔方就落成了,雪月风花,水秀山灵,鸟翅鱼鳞,栩栩如生,或翔或游,相映成趣。如果你觉得剪纸就是在纸上镂空、剪刻,也倒不错,可在真正的剪纸高手眼里,那更是对生命的一种文化表达。书法和绘画表现出来的世界往往是具象的,即便是草书和写意也不忘钟情一种现实感,而在剪纸和篆刻的视野里,世界完全被诗化了,不同的是,篆刻尊重的是石头,是“碰硬”的艺术,剪纸信赖的是纸张,是“服软”的艺术,两者都是一种“取巧”的智慧,要求用心要开,用意要工,用气要和,不仅要有手上功夫,更要有参禅的境界。纸飞纸,花非花,剪纸想要努力成就的,是佛经里说的一种“布施”的美。

海伦人自喻剪纸是他们的“土特产”,代表海伦文化的精华所在,我深信不疑。在海伦时,我就故意藏了心眼儿,搜集了很多有关剪纸的书报,其中有些作品就出自傅作仁的手。从祖母和母亲那里接过来“刻纸”这门手艺,傅作仁想方设法将其发扬光大,致力于把“刻纸手艺”谋划成“剪纸艺术”。从剪刻花鸟鱼虫喜庆窗花的小打小闹,到取材国家建设、社会生活以及后期纯粹艺术表现的大手笔,傅作仁完成了把海伦剪纸推进到艺术创造的层次上来。他的《祖国颂》和《北国风貌》已经彻底超越了小农意识思维的局限,特别是《嫦娥奔月》、《红楼十二钗》等中后期作品,显示出他的剪纸艺术造诣已臻化境。

与甘肃定西“通渭剪纸”异曲同工的海伦剪纸,同样也具备重视构图,线条流畅,风格浑厚、简洁明快的创作特点,特别是近年来,海伦剪纸更加注重吸纳美术工笔画、版画、汉代画像砖、敦煌壁画及蓝印花布等表现手法,风格上更显古朴、精致、成熟、大气。

后傅作仁时代的海伦剪纸在继承前辈艺术家创造精神和创作风格的基础上,搭建起了一个具有全新人文理念和鲜明时代特色的剪纸艺术群落。以赵春爽为核心的新一代海伦剪纸艺术家,在领袖肖像题材开掘上出奇求新,作品曾在人民大会堂展出。《满族风情》系列剪纸,《清明上河图》等剪纸作品好评如潮。惠学纯创作完成的剪纸长卷《水浒一百零八将》被广东画商全部包销,海伦剪纸实现华丽转身,剪纸文化产业风生水起,让海伦的“土特产”获得了一种崭新的文化身份,打破了剪纸长期徘徊“边缘产业”的尴尬困境。是剪纸让海伦得到了更多瞩目和认可,是才情并重的海伦人让剪纸艺术增添了更大更深远更持久的魅力。1993年,海伦被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剪纸之乡”。

天和地,一盘磨,磨碎你,磨碎我。

——通肯河民谣

在时间的磨道里,艺术家遵循着生活的轨迹打磨着热情和操守,消耗着心血和欲望,磨出来的是信念与良知合成的营养尘世的精神补品。萧春雷有句话说得好:完美是神的属性,人们能够把握的,永远是一些破碎的事物。人类善于表现并发挥特长,他们躬身前行的剪影里顽强地呈现着作为艺术家卓越的天赋与才能。我信赖一张剪纸的厚度,是它把我们的生命垫高的,好让我们能够看到我们自己皮肤里面破碎的现实。

蔚蓝色的钟声

刚下火车的时候,我就听到了钟声,不是车站那种被时间奴化了的报时钟单调而苍白的声音,也不是山中寺院里那种开启智慧、清除烦恼的佛陀跫音。我听到的那钟声明显含着不尽的关切与赞美,恬静地刷过我的耳鼓。它在高旷的苍穹里传播着,蔚蓝之中,那钟声特像一种覆盖,给我蒙昧的视野输入了无限的辽阔与澄明……

“也许你是头一回坐火车晕车了,我怎么没听见,你耳鸣了吧。”同行的陌生伙伴提醒我。

“要不就是假性幻听。我是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好多精神病人都有这种症状。”我怀疑那个白白净净的生面孔根本就是在骂我。

大家都笑了,我也笑。长到17岁,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假性幻听”这么好听的词儿呢,就懵懵懂懂觉得那人说得很对。我琢磨“幻听”和“幻想”可能沾边儿,后面这个词我在作文里经常用,它常被区别于“理想”,属于一种不切实际的瞎琢磨。而“幻听”可能是因为耳朵出了问题,难道我真有了幻听的毛病?

九月的海伦有点凉了,街上显得空荡荡的。落叶最知秋意,它们配合一场小雨卷入我正在想家的心事里。这是1983年,电影院门口贴着《特级警报333》的海报,我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往回走。师范学校在花园附近,很像一座破败的庄园,老旧的教学楼显得有几分敦厚,让人想起中世纪拜占庭式的圣索非亚大教堂。看惯了黑草房大屋檐,我对西式建筑挺向往,眼光里很享受那种高大的屋顶撑起的亮丽空间。

刚入学的时候,我们男生住的宿舍在校外,所在就是个郊区村落,典型的东北民房。由于校园西侧大门总锁着,需要绕道往返,少说也有一里路,我们就决定抄近道。院墙很高,即便勉强爬上去,往下跳也很锻炼人,经常有被摔抽筋和骨折的。好在有一片松树林挡着,我们试着挖开大墙底下的漫拱形排水口,挖到刚好钻过一个人,再鱼贯而过,这样省了不少时间。有一次校内的女生宿舍失火,男生看到火光后急着去救,大家差不多都是从大墙底下过去的,从而节省了救火时间,从此那个墙下“暗道”就半公开通行了。这当然不是海伦给我的第一印象,它依然还是一片海,或者一个大极了的湖泊。作为城,它不大,却丝毫也不小气,特别是它有火车站——我那时觉得能有火车站的县城就很是了不起了。

黄昏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远远的运行在空气中的蔚蓝色钟声,不知为什么,它总能引起我的深思,随着它想得很远很远。我的身体开始变轻,沿着落日的光轮回转到1902年海伦的海北镇,遇见了一位前来传教的法国神父陆平,他把我领进雄伟的大天主堂——圣若瑟教堂,并准备为我做洗礼……

圣若瑟教堂就是我幻听里钟声的来源,确认了这一点之后,我的脉搏都安静多了。教堂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给“有罪”的人提供自我救赎的机会和场所。那个被称为“在伟大的思想家们所干的一切坏事中洋洋自得”的英国人保罗•约翰逊居然也承认自己“有罪”,他以“道德侦探”自居,指证卢梭“忘恩负义”,声称托尔斯泰“自私自利”,批评罗素不顾高龄“追逐他遇到的每一个穿裙子的人”,结果他自己和一个老处女记者有染,他解释说,大家都是有罪的人,这也正是他每天上教堂的原因。

我也有罪吗?海伦的天主教徒中也有保罗•约翰逊吗?

1986年暑假,我慕名去海北镇看圣若瑟教堂,说实话,我喜欢它的哥特式风格,挺拔庄重,高高的尖顶努力向上延伸,好尽量清晰地接收天主的信息。我不信西方的宗教,但我尊重它的文化,尊重他对信徒的态度,特别是,我无法拒绝它发出的钟声。它的声音也许和中国寺庙里的大钟发出的声音没什么两样,只是传到耳朵里获得了不一样的解读。苏州的寒山寺枫桥纪念馆有副启功先生题写的楹联:佛祖传心如指月,诗人得句在闻钟。当年诗人张继夜泊枫桥的时候听到了寒山寺的钟声,他觉得是收到了佛示,信笔写下《枫桥夜泊》,宣示的是自己内心的静谧、心安当世的太平。圣若瑟教堂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半开放,不只面向整个海伦——天主管着全宇宙呢,钟声就是它的边界——凡是能听到的耳朵,都在天主的关注里。海伦人也并不都信天主教,可确实没听说它的地面上有过什么弥天大罪,这里治安很好,我不敢说是不是“天主在此”的原因。天主脚下皆罪人,这是神的思维,想来“有罪”的海伦人也不在少数。

“你知道天空的原色为什么是蔚蓝色吗?”我问同行的同学。

“你是个轻易相信神话的人。”他笑了笑,扬起脸看天。无边的蔚蓝色正在蔓延着,把我们完全淹没了。

责任编辑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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