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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下留人

作者:jnscsh   时间:2022-03-04 08:44:56   浏览次数:

黄小牛把初次的精遗在了198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日光在黄小牛袒露的肚皮上打上了个明晃晃的补丁。一只蚂蚁在补丁上焦躁地爬过,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那只蚂蚁的磨牙声。黄小牛感觉到了一股热流,酥酥痒痒的。其实他已经醒了,但懒得起来。他眯着眼睛盯着窗纱上的两只大蜻蜓。大蜻蜓是他三天前捉来放在屋子里的,如今它们一动不动地挂在窗纱上,像死了一样。黄小牛在想刚做过的一个梦,梦里有菊子,菊子的嘴唇上用红纸涂得艳艳的润润的,菊子一笑,两只洁白的门牙上也蹭上了红色。黄小牛很想跟菊子亲嘴。

与此同时,溪河村请来的电影放映队正在打谷场上支起两根木头杆子,绷了块大白布。牛队长在大喇叭里喊话:乡亲们,今晚都到打谷场去看电影啊,我把电影放映队给请来了。大家就好好乐和乐和吧,都早点吃饭,吃完饭了就麻溜地过来啊,电影放映队可就能在咱村待一宿……

黄小牛扑棱从炕上弹起来,捂着裤裆就往外跑,大叫:啥片儿?啥片儿……

出门撞上干硬的爸,爸拎起黄小牛的耳朵怒吼:小混犊子,又不好好念书。

爸背后跟着一位短短小小的汉子,一脸柳树皮的褶子,眼睛像褶子里夹着两粒虫卵,嘴像被斧子砍过留下的树疤。那疤活着,吐出了几个字来:嘿嘿,这小崽子,多招人稀罕。

爸将扯耳朵的手变为掌,顺势一拨,黄小牛球一样滚到一边。黄小牛满面痛苦,嘴里犹自叫嚷着:我肚子有病了。爸说,滚你妈个蛋吧,你也不换个地方说说,还老拉肚子啊。黄小牛双手依然捂着裤裆,爸,这回是真事儿。

爸领着短小汉子往屋里走,回头叫黄小牛:你哪也不许去,敢乱跑我扒你的皮。

黄小牛就稻草人一样立在门口不动了。小细脖从门口经过,见黄小牛像木棍子一样戳在那里,说黄小牛,你今天又逃课,老师点你名了。黄小牛说我今天病了,拉肚子了。小细脖说,谁信呀,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你老装病。黄小牛说你敢瞎说我把你鼻子割掉,让你变成哈密赤。一想起哈密赤黄小牛就轻松多了。评书里哈密赤被岳飞割掉了鼻子,说起话来像鸭子叫,可笑死了。

黄小牛的裤裆里湿凉凉的,用手一掏,粘了一手滑腻。黄小牛再次回忆起那个梦,以及梦里菊子红艳艳的嘴唇。黄小牛瞄眼偏西的日头,眼刺痛一下。于是他决定去看看菊子。

菊子家在村东,挨着稻田地,全村最破旧的房子。黑乎乎的门窗,黄碜碜的山墙,顶上的茅草黑灰厚重,马上就要把房子压垮的态势。黄小牛趴在窗口向里张望。菊子的病爹像一堆破被褥摊在炕上,一只脚露在外面,白得像死鱼肚皮,瘦得像无数只狗啃过的牛骨。再把眼光往深里探究,才见一个人倚着门框在说话。菊子立在更深里,低着头,像是犯了错误。黄小牛把脸用力挤贴在玻璃上,鼻子嘴都扁扁的,歪着。说话声音也像哈密赤一样。菊子姐,走啊,到打谷场占地方去,晚上演电影。屋里的人都抬头看他。菊子的病爹扭头骂一声“滚”。声不大,竟滚不到黄小牛的耳根上就瘫软在空气里。菊子看黄小牛走形的脸偷笑了一下,马上又低了头。

黄小牛认得那倚门框的是白娘子。白娘子其实是个爷们儿,做派却跟个娘们儿一样,大家都管这种人叫假娘们儿。他姓白,碰巧他的老婆又姓许,就给他起了白娘子的外号,连他自己也跟生人介绍,我姓白,他们都叫我白娘子。

白娘子离了门框,坐到炕沿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细长的手指轻轻拂去裤子上的一块泥点子。不是我说你呀老柳,女孩子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也是看你这日子过得太苦了想帮帮你。

菊子爹不说话,喘出的气经过气管时发出嗖嗖的响声,像是在表达一种感激。

菊子十五了吧,是大姑娘了。

嗖嗖——

我给你提的这个人家可是不错,他爸在县红砖厂上班,工业户,以后能接他爸的班。

嗖嗖——

人家说了,不在乎你家穷富。

黄小牛说菊子姐,我先替你占地方,你跟紧来啊。

菊子没敢再抬头。

离天黑还早着呢,炊烟就醒了,稻草烧米饭的味道在暑气浓重的乡村里漫溢。没一会儿人们就都夹着小板凳往打谷场去了,嘴里还嚼着饭菜。黄小牛没顾上吃饭,他爹跟那个杨叔在家里喝起了酒。大人没下桌小孩子就上不了桌。黄小牛等不及,瘪着肚子就跑了。原本以为自己会第一个到,可到了一看,满打谷场已经摆稳了一排排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小凳子,像雨后突然冒出的蘑菇。黄小牛绕着打谷场跑了两圈,丧气地蹲在幕布下面呼哧呼哧喘气。这时他想起了黄大牛,他噔噔噔地又跑起来,朝着队部后面的树林子。他知道黄大牛一定在那。果然,黄大牛正在跟两个小兄弟用火药枪打树上的毛毛虫。

瓜皮对黄大牛说:“大牛,你弟来了。”

黄大牛冲着树上成片的毛毛虫搂了一枪,咔的一声,火药枪臭子儿了。黄大牛把枪扔给大老臭:“你这是什么破玩意儿,还不如我的弹弓子呢。”

黄小牛跑得满头大汗:“哥,你去给我占俩窝儿去呗。”

黄大牛说:“占啥窝儿?”

黄小牛说:“打谷场今晚放电影。”

黄大牛说:“滚一边去,我没闲工夫。”

这是黄小牛预料到的,哥哥从来不把弟弟当回事,像不是一家人。因此,他并没再恳求,赌着气低头朝回走,走出一百步开外黄小牛回头高喊:“大牛,我操你妈。”

瓜皮和大老臭看着黄大牛乐。瓜皮说:“你俩不是一个妈吗?”

黄大牛没吭声,从大老臭手里夺过火药枪把火柴头儿上的药压进火药枪里,压满了药把枪管顶到瓜皮的脑门子上,说:“我能一枪干死你,信不?”

黄小牛再回到打谷场时,打谷场上已经乌压压地坐满了人。放映队的人已经架好了电影放映机,用铝盒子装着的电影片子就放在放映机的下面,放电影的人坐在机器旁抽着烟和大队长聊天。黄小牛挤过去看铝盒子上的电影名字。用红漆写在上面的字很斑驳,但仍能辨认出字迹——《英雄儿女》。这个电影看过了很多遍。黄小牛的脑海中立即闪现出英雄王成身背报话机手持爆破筒跳出战壕的画面。

向我开炮……黄小牛突然喊了一嗓子。在嘈杂中,他的喊叫显得很单薄,像一颗小石头扔进奔涌的河流。黄小牛很失望,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没见到菊子,反过来又扫一遍,还是没有。他挤出人群,朝菊子家跑。半路上遇到几个邻村的大男孩,其中一个细黄毛发的看到黄小牛,对身边的男孩们说,看看,这就是黄大牛的弟弟。那几个男孩一听这话立即警觉起来。黄毛冲着黄小牛喊道:喂,你告诉你哥,今天我们是来看电影的不是来打架的。

黄小牛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看他们。这些邻村的大男孩是黄大牛的死对头,见面就要打架。黄小牛想起刚才在树林子里看见哥哥摆弄火药枪的样子,他知道晚上肯定要干一场。

菊子不在屋子里,屋子里只剩下菊子爹,像个死人一样躺在炕上。黄小牛挠了挠脑袋,想菊子能去哪呢?他想到的第一个可能去的地方是菊子家的菜地。菊子家的菜地全靠菊子一个人侍弄,知道菊子爹是个瘫子,菊子又是个女孩子,就有人去偷菊子家的菜。所以菊子每天一有空就到菜地去看看。黄小牛朝着村东头菊子家的菜地跑去。这时天色已经灰暗了,日头沉入了地下,小蠓虫子成群在空中飞舞。黄小牛的脑袋闯过一团一团的小蠓虫,小蠓虫钻进了嘴里,一咬甜丝丝的怪味道。菊子家的菜地里果然有个人,近了才看出那不是菊子,是白娘子的老婆。她正在菜地里偷菜,小白菜已经装满了土篮子。黄小牛说,你干吗偷别人家的菜?白娘子老婆直起腰瞪黄小牛。小逼孩子你说谁偷菜了,我这是帮他家间间苗。黄小牛说,你就是偷菜。白娘子老婆逼过来要捉黄小牛的耳朵,黄小牛返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屁股大,不要脸,别人东西往家捡,生个孩子没屁眼……

黄小牛又跑回了菊子家,他觉得菊子应该回家了。菊子家的屋子里没亮灯,从外面往里看黢黑一片。如果菊子在家,屋子里就会是亮的。黄小牛敲了两下窗户对里面喊:菊子去哪了?里面没有回应。黄小牛又喊:许婆子偷你家菜呢。菊子爹回应了一句:瘪犊子玩意。

黄小牛想菊子一定是去打谷场了。这时已经能听到打谷场那边传来的演电影的声音。“假演”开始了,每次放电影都要在前头放一段科教片。黄小牛得在“假演”结束之前跑回打谷场,找到菊子。

打谷场上的人挤得满满登登,想往电影幕布跟前凑是不可能。黄小牛几次试图从人的夹缝中挤进去,顶得脑袋瓜子生疼也没能成功,只好在最外围瞎转,不停地大喊菊子的名字。但根本没人搭理他,他想爬到高的地方,结果大树的枝枝杈杈上也都站满了人。黄小牛一着急哭了起来,没人理他,他又开始嚎起来,还是没人理。这时“真演”已经开始了。黄小牛无助地四下踅摸,他看到邻村的黄毛被瓜皮和大老臭堵在一处墙角,大老臭用火药枪逼着黄毛的脑袋。大老臭学着黄大牛的样子。我能一枪干死你,信不?

黄毛手里拎着一支山楂汽酒的瓶子。

瓜皮喊,你妈了个逼的把瓶子给我放下。

黄毛说,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是来看电影的。

打不打架你说了算吗,我今天就想干你,干死你。大老臭用火药枪顶着黄毛的头皮,底下朝膝盖上踹了一脚。黄毛的身子一趔趄,身子靠在墙上。大老臭对瓜皮说,瓜皮,今天好容易逮着这小子,给你弟弟报仇。

瓜皮问黄毛,你妈了逼的也有今天,你以后还敢在上学路上劫我弟弟不?

黄毛说,你弟弟欠削。

操你妈。瓜皮一声怒吼,给黄毛一个窝心炮。黄毛高高举起酒瓶子。大老臭的枪往前一使劲,黄毛的后脑勺也靠墙了。大老臭说,你挺牛逼呀,再敢动一动我就干死你。

黄毛的酒瓶子猛地落下,没落在瓜皮和大老臭的脑袋上,而是敲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啪的一声脆响,瓶子粉碎,血瞬间淌出来。瓜皮和大老臭一见血就慌了,不约而同地拔腿就跑。黄毛爬满血虫的脸上露出一股鄙夷的冷笑。

黄小牛想要是黄大牛在就不会这样。黄大牛比黄毛还狠,越见血越兴奋。可这节骨眼上黄大牛怎么会不在呢?黄小牛的注意力从电影和菊子转到了黄大牛的身上。虽然黄毛见了血,但从本质上说是瓜皮和大老臭输了。这是黄大牛不能容忍的,等着好戏看吧,黄大牛和黄毛今晚肯定有一场恶战。黄小牛朝着瓜皮和大老臭跑的方向追过去,他要看看瓜皮和大老臭是怎么跟黄大牛汇报战况的,黄大牛又是怎么被激怒的。瓜皮和大老臭在草垛深处没了影。那里没有灯光,只能借一些电影屏幕闪烁出的光亮。黄小牛转过草垛,发现草垛里躺了两个人搂在一起亲嘴。黄小牛兴奋得头发丝都立起来。他轻轻地退回去,朝放电影的地方跑,心里想今天晚上有好戏看了,比演电影还好看,比看黄大牛打架还好看。他拼命地朝人群里钻,他知道队长就在电影放映机的下面。他太着急了,生怕那两个人办完事跑了,一路钻了无数个裤裆,被推推搡搡踢踢踹踹好不容易才挤到了队长的身边。队长搞破鞋。黄小牛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队长给了黄小牛一个大脖溜子。你说谁搞破鞋呢,小王八犊子。

不是说你,有人在草垛里搞破鞋。黄小牛急得满头大汗。不赶紧去人就完事跑了。

队长想了想说,你要是敢骗我,我把你小鸡巴掐下来喂狗。说完拿着手电筒起身跟着黄小牛走。前面自动闪出一条路,听说队长要去捉奸,好些人也纷纷起身跟了过去。

几十束手电筒光齐刷刷地照亮了草垛中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黄小牛要找的人,一个是黄大牛一个是菊子。黄小牛瞬间傻了。

队长带着一伙人把黄大牛和菊子押到大队部审讯。电影还在演,但这件事比电影有意思,人们不看电影了,都围在大队部看热闹。满脸血的黄毛挤在最前面,隔着窗户冲里面喊:枪毙臭流氓。其实外面的人根本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屋子里也影影忽忽地站满了人。过了好一会儿,大队部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突突声,两个穿着白制服挎着手枪的公安开着一辆挎斗摩托进了大队部。人们很自觉地给闪出了一条路。黄毛见公安来了急忙从窗户前又挤到公安面前喊:枪毙臭流氓。公安看满脸血的黄毛说,你这是怎么回事?黄毛害怕了,说我这是自己撞墙撞的。公安不再理他,径直往队部里走。身后为公安闪出的道路顷刻间又被人群弥合了。

黄小牛站在人群最后面,这次他没有拼命往里面钻,因为他的心情很不好,他怎么也想不到菊子会跟黄大牛搞到一起,黄大牛太可恶了。菊子可不可恶呢?不可恶,菊子肯定是被黄大牛强迫的。直到看到带枪的公安来了,黄小牛才隐隐感觉到自己闯大祸了,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看见爹和娘失魂落魄地也赶来了,人们照样给让开了一条路进去。但没等到他们进到队部里去,两名公安已经押着黄大牛走了出来。黄大牛的双手戴着手铐,被押上了挎斗摩托。黄小牛看着哥哥坐在摩托车的斗子里,突然很嫉妒。村里没谁坐过这东西,连队长也没坐过。他正胡思乱想着,挎斗摩托突突突地载着黄大牛开走了。

事情还没完,黄大牛被带走了,还有菊子呢。此刻菊子仍然在队部里没出来。大家仍保持着原来的关注态势。直到大队长走出队部对大家喊话:都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啥光彩事儿,都散了吧。

大家像是听不懂队长的话,像木桩子一样站着不动。

枪毙臭流氓。黄毛突然在人群中尖叫一声,惹得大家哄地笑起来。

队长上前一步掐住黄毛的脖颈子,像薅羊羔子一样。你个兔崽子,起什么哄,滚蛋。顺势一推,黄毛一个趔趄。大家又笑起来。就在大家取笑黄毛的时候,黄小牛挤到了窗户前往里看。隐隐约约看见菊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一个劲地用手背擦眼睛。旁边有一个人不停地问话,那个人是白娘子。另外还有两个人站在菊子旁边,是黄小牛的爸妈。具体都问了些什么黄小牛听不清。但能看出来菊子一直在哭,又是摇头又是点头。黄小牛的爸妈也在不停地问着什么,情绪有些激动。过了一会儿白娘子站起身朝屋外走。这时黄小牛的爸妈几乎是跪在了菊子的跟前,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斥责。

白娘子出现在大队长跟前,把嘴凑在队长的耳根子上要说什么。大队长很厌烦白娘子这个样子,说在我这里没有瞒人的事儿,不用咬耳朵。

白娘子清了清嗓儿说,那好,我可就说了,刚才我问过菊子闺女了,她承认是黄大牛强迫的她。黄大牛这是一种流氓行为。

队长往地上狠啐了一口痰。没啥说的了,顶烟儿上,等着法办吧。

那天晚上黄小牛回到家被爸狠狠打了一顿。换在往常妈就会上前拦住,可这次没有,妈一直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哭,边哭便嘟囔,这回大牛算是作到头儿了。妈越嘟囔爸打得越狠,扫帚疙瘩都打散花了。黄小牛的屁股也见血了。黄小牛一开始还像杀猪一样嚎叫,后来就没了声儿。妈像是突然醒了一样,哭喊着扑上来把黄小牛抱了过去。别打了,再打俩都没了。

黄小牛的屁股开花了。这让黄小牛很难过。以前他经常装病不上学,这次是真的上不了学了。小细脖来找黄小牛去上学,黄小牛很理直气壮地对小细脖说,你看我这屁股,你替我跟老师请假吧,就说我病了。

老师能相信啊?小细脖撇着嘴,脑袋像只大气球,随时都会飘走的样子。看了黄小牛的屁股后身子紧了一下,说你不是你爹妈从大野地里捡来的吧?下手也太狠了。

黄小牛肚子贴在炕席上,两支胳膊架着脑袋看小细脖,说你才是野种呢,滚滚滚,大脑袋,小细脖,干吃饭,不干活儿。

小细脖撇着嘴往外走。黄小牛想起了件事,又叫住小细脖。他掀开炕席的一角,拿出一个折成菱形的字条递给小细脖。你帮我把这个送去。

给老师的请假条?小细脖问。

不是,给菊子的。

小细脖要拆开来看。黄小牛急忙说,你不许看,看了烂眼睛。

好,我不看。小细脖把字条很仔细地握在左手里,把右手伸给黄小牛。我帮你送字条,你给我啥好处?

黄小牛说,你要啥?

你哥的弹弓子。

黄小牛说,你个小屁孩儿还啥都敢要呢,不行,换一样,我给你十个玻璃球咋样?

不行,我就要弹弓子,不给我就不帮你送信,老师那我也不替你请假。小细脖又把左手伸出来摊开,字条蔫在脏兮兮的小手心里。

黄小牛的鼻子突然很痒,用手背在鼻子下蹭一把,说行,过两天我哥回来,我跟他说一声,行了吧?

小细脖一蹦一跳地走了。黄小牛不放心,艰难地爬到窗台上往院子里瞅。小细脖果然刚出屋门就偷着拆字条看。黄小牛大喊:小细脖我操你妈,不想要弹弓子了是不?小细脖吓得大脑袋一缩,头也不敢回揣起字条就跑了。

后来的几天里黄小牛一直盼着菊子的回信,他以为菊子会让小细脖也给他捎来一个字条,但是小细脖再没露面。黄小牛很想去找小细脖算账,但他不能下地,一动弹屁股就狗咬一样疼。他只能在炕上“扣斗子”,想看看纱窗上那两个蜻蜓都不行。他想如果小细脖见到菊子就会把自己的惨样子讲给菊子听,菊子就会跑来看一看。评书里讲的岳母给岳飞的后背上刺字估计也跟这一样疼吧。这么说自己遭的罪跟岳飞是一样的了。想到这竟觉得自己也很英雄。要是现在菊子来看他该多好啊!看看他的屁股,她会心疼的。她越是心疼,他就越要摆出一副很坚强的样子,就像精忠报国的英雄岳飞一样。他等啊等,他很希望屁股慢一些好,不然菊子就看不见了。除非小细脖这小王八蛋根本就没去找菊子。除非……菊子还记恨呢。所有人都知道是黄小牛揭发的她跟黄大牛搞破鞋的事。黄小牛想到这心情就开始沮丧了。刚巧外面的天空也阴了起来,潮湿的凉风从窗户吹进来,扫过屁股的时候像是一条冷飕飕的鞭子在抽。黄小牛听见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响起来。钟声在屋子里放肆地响着,似乎是在嘲笑黄小牛。黄小牛突然觉得很孤单,很委屈,很无助,就咧开嘴哭了两声。

一直到黄小牛能下地走路了菊子也没露面。黄小牛僵直着身体像木棍一样走路。他迈出家门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菊子家。那天日头很足,黄小牛在日光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动,他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有点像动画片《三个和尚》里的细高个和尚,只腿动身子不动,速度倒还不慢。路过代销点的时候,在代销点门口看见了小细脖。小细脖刚买了几粒橘瓣糖出来,正恋恋不舍地把一粒放进嘴里,舌头像小猫玩线团儿一样摆弄那粒橘子瓣糖。

小细脖。黄小牛突然一嗓子。小细脖一惊,那粒橘瓣糖贼一样溜进了肚子里。小细脖见了黄小牛转身就跑。黄小牛不敢追,怕屁股疼。但他有办法。他把手伸进衣服兜里,故意把兜撑得鼓鼓的喊,小细脖,你还要弹弓子了不?要就过来拿。小细脖果然站住了,回身愣愣地看黄小牛。黄小牛微笑着慢慢接近,看不出一点恶意。小细脖只盯着黄小牛鼓鼓的衣兜,好奇心使他忘了戒备。当黄小牛一只手掐住他的小细脖时,他才发现黄小牛的脸色变得很狰狞。

我的信儿呢?

我送了。

送了咋没回信儿呢?

那天我去菊子家,刚进院碰上白娘子了,被他劫去了。

真的?

骗你我是你儿子。

黄小牛松手,小细脖一阵疯跑没了影。黄小牛抬头看了一眼日头,正明晃晃地照着他。他很生气,从地上捉起半块砖头,朝白娘子家直愣愣地走去。

白娘子家的大门上了锁。黄小牛学着体育老师撇铅球的样子,隔着院墙把砖头撇了进去,听见“哗啦”一声,肯定是砸破窗户了。黄小牛赶紧逃跑,一边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跑到街拐角处撞见了许婆子。看上去许婆子心情不错,有闲心拿小孩子耍弄,笑着对黄小牛说,你个小蹿蹬猴子,看来你爸还是打得轻啊。黄小牛不理她,只管跑自己的。谁知许婆子竟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黄小牛的屁股一阵火辣辣的疼。黄小牛忍着疼,像马一样飞奔起来。因为他知道许婆子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家的玻璃被人砸碎了,她也肯定知道是黄小牛干的。他只想尽快逃离作案现场。看来不能去菊子家了。黄小牛闷头往家的方向跑,眼看快到家的时候,他停住了。他感觉离家越近屁股疼得就越厉害。许婆子肯定会找家来告状。黄小牛回想起被爸按在炕上狠揍的惨痛情景,心里害怕了。在路上发了一会儿呆,决定不回家了,朝打谷场的方向跑去。黄小牛一边跑一边想,要是哥在家,自己就不会这么害怕了。哥就会替自己去收拾许婆子。想到这,黄小牛就很后悔自己干的事情。心里一委屈,又咧嘴哭了两声。

还好,打谷场一个人也没有。黄小牛找了一个干草垛,扒出一个窝,钻了进去。在里面像虫子一样拱一拱,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又用一捆草把自己封在里面。黄小牛躺在草窝里很舒服,屁股也不疼了。最重要的是很安全,这下好了,只要自己不想出去,就没人能找到。这是他自己的世界,自己想怎么样都行。要是菊子在就好了,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了。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黄小牛又想起了那个梦,菊子涂得红红的嘴唇,门牙上也染上了红色。黄小牛说,菊子,你让我亲一下呗。菊子不说话,只是笑。好像是在笑黄小牛傻。黄小牛感觉到自己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傻笑着说,你就让我亲一下呗,我保证就亲一下。菊子把红红嘴唇撅了起来,朝黄小牛努了过来。黄小牛就觉得自己的胸脯里有一只大钟摆在摇,像要地震了一样,还发出又闷又重的声音。他觉得菊子的嘴唇是软软的,还是甜甜的,有点像橘子瓣糖的味道,就是有点凉凉的。但黄小牛的的小肚子里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流淌,好像一条小鲶鱼游来游去找出路。小鲶鱼还没找到出路,菊子的嘴唇离开了黄小牛的嘴唇。菊子笑吟吟地说,我亲完了。黄小牛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好像是怕那条小鲶鱼会从他的嘴里溜出去。大概是因为他没有表示,菊子嘤嘤地哭了起来。菊子一边哭一边对黄小牛说,我对不起你哥。我没想害他……你相信我。

黄小牛感觉那条小鲶鱼正在变小,再小下去就没有了。他不想让小鲶鱼没有。黄小牛说,你再让我亲一下我就相信你。

菊子高兴了,破涕为笑。好,你亲吧。

黄小牛说我相信你。

可是菊子一转身,本来黑黑的天,突然就亮了,亮得刺眼。菊子突然就溶化在了刺眼的光亮里,不见了。黄小牛要从草窝里爬出去追菊子,眼前又是一黑,光亮被一个人的影子遮住了。那个影子是小细脖。小细脖说,我一猜你就在这儿,你快回家吧,你哥回来了。

黄小牛迷迷糊糊地跟小细脖往家走。日头被树梢挑起来,像个红红的亮亮的大气球。小细脖的脑袋像个小气球,在前面一跳一跳的。黄小牛还想着菊子,他问小细脖。你刚才看到菊子姐了没?小细脖说没看见。黄小牛心想,又是个梦?心里就很失落。又问我哥真回来了?小细脖说我听别人说他回来了。哥哥回来就好了,看谁还敢欺负我。黄小牛心里又高兴了起来。

黄小牛看见全村的人都出来了,比看电影还热闹呢。看电影是在晚上,这可是在白天。大家伙都聚集在村路两旁,往村口的方向望。黄小牛心说他们是来迎接哥哥的吗?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电影里老百姓兴高采烈迎接解放军进村的情景。村口有一支车队开了进来。最前面开路的是两辆公安的挎斗摩托和一辆吉普车,后面是五辆大解放汽车,车斗子里站满了人,有五花大绑的罪犯,还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和白衣蓝裤的公安。黄小牛看见黄大牛在第二辆车上,他的头发没有了,只剩下青头皮。他一直低着头,脸色惨白,好像在偷偷地哭。两条胳膊被细麻绳捆在后面,麻绳仿佛要勒进肉里了。一只大牌子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写着:强奸、流氓犯黄大牛。“黄大牛”三个字还被打上了红叉。车队上有一只大喇叭,反复广播着这些罪犯的罪行和宣判结果。车队没在村里停留,徐徐穿村而行,那条村路穿过村子直奔孤石山。孤石山是行刑场。黄小牛在人群里看见了大老臭和瓜皮,他们俩藏在人群里,走路像木偶一样。

黄小牛还看见了黄毛。黄毛主动靠近黄小牛说,看见你哥没?

黄小牛说看见了。

黄毛说看见了咋不叫呢,再不叫就没机会了。

黄小牛脑子唰的一麻,接下来浑身都像触电了一样麻木了。身子里面被抽空,成了一只大气球,要飘起来的感觉。他想叫,但大喇叭的广播声就像渍酸菜缸里的石头压着嗓子,喊不出来,也可能喊出来了但是就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他突然想怎么没看见菊子呢?他在人群里找啊找,他想起刚才菊子还求他相信她没想害哥哥,她怎么没来呢?他想菊子应该能救哥哥。找不到菊子,黄小牛不管不顾地咧大嘴哭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跟着行刑车队移动,没有人把他的哭当回事。

车队驶出村子便加快了速度,像是要把看热闹的人都甩掉。看热闹的人就像寄生在大鲸鱼身上的小鱼一样,轻易是甩不掉的。黄小牛却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他觉得屁股疼得厉害,跑不了太快。黄小牛想要是有一匹快马就好了,就像评书里说的那样——翻蹄亮掌,疾如风快似电,呱啦呱啦呱啦……飞奔而去。黄小牛不由自主地用手在自己的屁股上狠拍了一下,屁股一阵剧痛,他的两条腿就像马一样奔跑起来,他学着刘兰芳在评书《岳飞传》里那样,高喊一声:刀下留人——

1983年的行刑车队突然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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