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火车头的发烧友

一次从北京开会回来，卧铺对床是一位只会四五句汉语的英国小伙，他在英国听说中国黑龙江有蒸汽机车头，不远万里到黑龙江来看他们老祖宗瓦特时代的火车头。从此我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群人叫“蒸汽机火车头发烧友”，我们黑龙江的老爷火车头是个国际宝贝。

•渔佬•

鹤岗，是工业革命时期蒸汽火车头的集散地。

鹤岗人常常以此为骄傲以此为殊荣。然而一夜之间这种殊荣不再，这些历史财富消失殆尽。在人们无动于衷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漠然中，李大龙哭了。

鹤岗，据说是中国铁路遗存蒸汽火车头最多的城市。

鹤岗几乎云集了工业革命时期、二战时期及20世纪各个国家的老爷火车头。

鹤岗是著名的煤矿城市，火车头成了当之无愧的运输行业的教父。

我去鹤岗采访并非是因为形形色色的火车头故事，而是约见一位叫李大龙的传奇人物。据说，李大龙热爱火车头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非常态。为等待一列晚点的火车，他可以整夜卧于荒郊野外，无论何时，只要听到火车头的轰鸣，就会立刻冲出门疯了似的去追火车头的踪影。

6岁，李大龙就跟着父亲坐在火车头里，飞驰于中国的大江南北，看着父亲是怎样亲手拉动火车的刹把，把这巨大的钢铁机头由慢到快地向前推进。随着汽笛的长鸣和轰隆隆的车轮与铁轨滚动的音响，火车风驰电掣穿行在茫茫大地。

在父亲开的火车头里，李大龙10岁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会了开火车。

火车头成了他童年的钢铁摇篮。火车开始均速行驶后，父亲总喜欢把他揽在怀里，让他也体验开动火车的威风和自豪。

父亲欣慰地说：“你在童年就坐上了火车，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火车。等着接我班吧。”

因为经常跟父亲在火车头里消磨时光，慢慢地少年李大龙已经凭感觉就能知道火车的时速，火车的加速区、减速区，火车头后面挂带的是空的还是装货的。甚至多少节车厢都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他闭着眼睛就能找到火车的气门，启动刹把，油表以及复杂的制换挡位。

父亲开过的火车头，有三、四十年代的前苏联的和日本制造的，还有东德的、西德的火车。中国制造的上游牌火车头有各种编号，反帝牌、反修牌、前进牌、解放牌等。

这些火车头，在李大龙的心中成了童年最壮观的冒着白烟，轰轰烈烈的“玩具”。在鹤岗，一提起李大龙，大家都说：他是玩火车头的大手。

身为鹤岗市旅游局干部的李大龙因为热爱火车头，决定用艺术去展示火车头的壮美。但是艺术毕竟是艺术，无法再现表达蒸汽火车头那排山倒海勇往直前的恢弘气势。

他选择了摄影。用镜头收藏那些记录人类革命性进步的火车头。

70年代，他用的是一架二手德国相机。由于不懂摄影，怎样变焦怎样选择光圈，怎样抢拍速度，都让他一次次失败了。

拍过的第一卷胶卷，刚拍完，他就拽出来了，太阳下，曝出一片空白。以后的抓拍，更无效果，本来是想拍火车头，结果洗出来的不是车厢就是车尾，最成功的一次也仅限于抓拍到几个滚动的车轮。

最惊险的一次，是他蹲在轨道旁，等待飞驰而至的火车。由于精神高度集中，唯恐行驶的火车头擦肩而过，他忘了这种距离的危险，当火车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开过来离他10米远处时，李大龙刚要按动快门，火车头突然鸣笛，滚滚气浪把他推翻到路基下，摔得鼻青脸肿。几秒内，火车头没影了。

这样的抓拍现场，李大龙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他太迷恋火车头了。

几天看不见火车头，就焦虑，就像抽烟人犯烟瘾，喝酒者每天必须闻到酒香。

每当抓拍到一张完美无缺的火车头，李大龙就像抓到了头等彩票大奖，孩子似的兴高采烈，然后用他那非常激情的男高音，在空旷无际的田野上高歌一曲“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

李大龙的爱人刘丽华也是一位火车头“发烧友”。

她的工作恰好是铁路矿务局调度，所有的火车头和车厢都由她来排列编组，复杂的扳道线，扳道的时间，每一列火车的位置、去向、何种火车头挂何种车厢都要精准地牢记心间。

除此，她还特别记下了火车头运行中最佳抓拍时间、地点。因为静止的火车头好拍，而飞速疾驰的火车头非常难拍，有时只差几秒，火车就过去了。鹤岗的周边丘陵地带较多，每当火车要爬坡上大岗子时，必须加足马力，添煤加力，拉响汽笛，这时的火车头白烟如浪，气势滚滚是拍摄的最好时机。

每当这个时刻，在爱人发出信息后，李大龙已经早早卧于岗上路基下，用仰视角度，等候着火车头那一闪即逝的雄姿。夏天还好，只有蚊虫的骚扰。而每当隆冬天气，为了这一个抓拍，李大龙经常冻得说不出话来。冬天的车次，又大多在深更半夜。李大龙说：“蒸汽火车头最壮观的美恰恰是在冬季。喷吐着洁白的蒸汽，黑色的钢铁车头，鲜红的车轮，辽阔的雪地，组成了北国独有的景致。”

为从不同角度抓拍火车头的艺术效果，爱人也常常背上相机，帮着他扛三角架，在火车轨道的两侧，一人负责一面，两架相机从不同方位等待远方的火车头。有时火车晚点，李大龙和爱人都怕对方睡着了，就隔着铁道喊：“坚持住！快来了！”相当有经验的李大龙还能趴在铁轨上用耳朵听出火车的距离，一些和他成为朋友的火车司机，都知道李大龙一定在大岗上架着相机等着呢，司机们会选准时机大开气门，让火车猛喷白烟蒸汽，从驾位上探出来，让李大龙把他们和火车头融为一体。

李大龙习惯了这种火车头召唤的生活方式。

最让李大龙痛心的是，在拍摄火车头时，常常遭遇那些不尊重文化，不懂历史的野蛮人的干扰。他的好友高繁阳、杜永、李谦都是火车头的爱好者。有一次为抓拍火车头，三人被推出车站，并被抢夺相机，错过了五台蒸汽火车头并驾齐驱的威猛阵容。那个场景，再也没有了。

说到此，李大龙已泪流满面。

李大龙擦着眼泪无限深情地叹道：“蒸汽机车的发明，是人类智慧的一大贡献，国外的许多专家学者一次又一次来鹤岗寻访，研究这些老火车头，而我们竟然视宝如土，这种愚昧的做法，让人心寒心痛。”

2006年5月，美国火车头专家和澳大利亚的火车头迷们，来鹤岗探寻德国和日本1926年生产的15吨重的蒸汽机车和吊车。当他们出现在鹤岗火车站时，美国专家咨问：为什么没有见到这些举世无双的蒸汽机？有关人员回答：“都拆了，当废铁淘汰了。”美国专家惊愕地张开嘴半天说了一句：“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无价之宝啊！”

无价之宝，变成了废铁。

李大龙为此差点把相机摔碎。

整整一天的采访，李大龙没有笑容。

他的心情和表情如同静止在铁轨上的蒸汽火车头布满凝重忧伤。

在他的桌面上摆放着数百张排山倒海，千姿百态，或动感十足或静如处子的火车头图片，我静静地看，他眼圈悄悄地红。

30年的热爱，都记录在珍贵的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到的影像快乐里。

然而，2008年3月的一天，李大龙听到了这样一个令他伤感的消息：这些记载着人类工业革命进程的蒸汽机火车头，将全部退役。

这个突然的消息，让李大龙陷入了无法诉说的痛苦之中。

他开始每天打听这批火车头最后的归路，向政府部门提供最佳方案，他焦虑地用十万火急的书信、网络、图片向全社会呼吁，一定要保护好这些再也不会重现的历史财富。

那些日子，李大龙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呵护火车头上，希望蒸汽火车头有一个“退休养老”的基地。他联合热爱火车头的志愿者，发烧友，摄影爱好者，发起了让退役蒸汽火车头成为鹤岗旅游风景，用丰富的火车头资源创办“国际火车头旅游节”的倡议。他甚至在自己的电脑网页上，设计出鹤岗每一个的旅游景点的入口处，都有一个象征工业革命的蒸汽机时代的钢铁标志。让黑龙江的鹤岗市添上国际色彩，并策划出了中国鹤岗影视火车头外景拍摄基地。这是鹤岗的最独特的亮点，世界也绝无仅有。

但是，他的倡议一次次夭折。

意外而来的，却是外国人到这里寻根。

听说中国鹤岗的蒸汽火车头要退役了，最先专程来鹤岗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见到他们制造的蒸汽机火车头时，一个一个跪拜在火车头前。连续不断地鞠躬，哭泣。他们说，这种蒸汽火车头已经在日本乃至世界绝版，唯有鹤岗这里还保存着唯一的“孤本”。他们恳求花多大的巨资也要买下火车头。

第二批来鹤岗寻根火车头的是德国人。

他们也是知道了鹤岗还幸存着德国古老型号的蒸汽机车专程而来的。在这些蒸汽时代的机车前，他们抚摸着火车头合影留念，并说，他们每年都要来此参观游览，希望鹤岗能把这些蒸汽机车当作历史文物保存珍藏。因为，它的价值已远远不是厚重的钢铁。

美国人、澳大利亚人、英国人、荷兰人及亚洲各国的蒸汽机车爱好者一批又一批专程来参观。台湾三立电视台对蒸汽机火车头的历史价值做了大幅度专题报道。

李大龙被这景象感染着，却无力回天。

眼看着鹤岗火车站上的蒸汽机火车头一天比一天少，每少一个，他都要伫立在站台上悄然地哭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李大龙焦急地跑到鹤岗矿务局铁路运输部问领导：“这么珍贵的火车头，你们都整哪去了？”那样子，十分冲动伤心。

铁路的领导回答：“我们也不想让这些火车头走，没有办法，上级的决定。我们也只能看着一台台的火车头被调走。”

面对火车头生死未卜的命运，从不愿喝酒的李大龙，开始用酒消愁，喝得大醉不醒，天天为火车头祈祷。为了不触景生情使自己更伤心，连上班的路线也改了。

看着他失望的样子，火车司机朋友们一有机会就约他出来，让他坐到火车头里。司机们说：“拍吧，快拍吧，以后就再也拍不着了。不知这是谁的决定，把这么好的火车头都当废铁卖了，净胡整！”

开火车的司机师傅们为配合李大龙抓拍这最后的几个珍贵镜头，就使劲往炉膛里添煤，让滚滚白烟直刺蓝天，让这壮观的蒸汽机的大气画面永远留在李大龙的胶片里。

尽管如此，这些完成了历史使命的火车头，终于永远地告别了鹤岗，离别了热爱它的人们。

在李大龙的引领下，笔者来到了鹤岗火车站停泊火车头的月台，那里，已经一片空旷寂静，只剩下锈迹斑斑和风雨驳蚀的铁轨枕木……

临别，李大龙送给我一张珍贵的在浓重冬夜下拍摄的火车头。照片上迷蒙的白色蒸汽中，钢铁巨龙雄风犹在，却是它最后一次奔腾的终结。明天，它将是最后一个退役者，远走他乡。

照片的后面，是李大龙伤感的签字：

别了：亲爱的火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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