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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拍的照片和真实的历史

作者:jnscsh   时间:2022-02-21 08:42:50   浏览次数:

摄影家王树洲坐在记者面前,两手比划着回忆他在“文革”时期拍摄照片的经历。摄影记者对着他连续按下快门。王树洲眼睛一亮,“诶,对,就是这样,我们那时候叫抓中摆,摆中抓。”

北京798艺术区的映画廊,王树洲“20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影像”在这里展出。画廊中间竖起一面墙,王树洲的一幅作品被放大后覆盖了整个墙面。照片表现的是河南辉县“石姑娘”的工作场景:几个年轻女孩子,留着短发或者扎着两个小辫,正围在一起抡着锤子凿石头。她们身后有一排醒目的标语:“愚公移山,改造中国。”

上世纪70年代初,王树洲二十出头,负责县里的拍摄宣传工作。他拿着一部海鸥120相机,拍下辉县“文革”十年间的无数场景。王树洲家里还存放着那个时期的几千张黑白底片,底片上留下的是宣传中的场景,人们都喜气洋洋,而照片背后却是没能留下影像的苦难。

照片内外的“石姑娘队”

画廊中间墙上的那张照片,拍摄的是辉县楼村著名的“石姑娘队”,拍摄时间是1973年。辉县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一共有六十多支以“石姑娘”命名的队伍。她们的任务是煅石头、凿洞、架桥、修路、修水库。“石姑娘”作为典型,经常登上《人民日报》《人民画报》。她们也是王树洲“文革”期间最重要的拍摄主题。

太行山的石头是花岗岩,巨大、坚硬。“石姑娘队”的日常工作是将这些石头煅开以利于开山凿洞,或者凿成长条石修桥。照片里,她们轻舞铁锤,表情轻松,脸上微微露着笑意。身后微波粼粼的水塘里倒映着两棵树,再远处是巍峨的太行山剪影。

但王树洲很清楚,她们的日常工作绝非像照片上展示出来的那样轻松。

作为“石姑娘队”队长之一,如今年过六旬的刘桂青十分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大锤“重的有二十多斤,最轻的也有七八斤重。”抡起来一下要耗尽力气,脸憋得通红,一小会儿大锤抡下来,身上全是汗水,像刚从水缸里捞出来。刘桂青的队伍里,姑娘们都二十出头,头发被汗水染成黄色,洗都洗不掉。

当年的刘桂青是公认的最积极上进的姑娘,“就像是铁打的”。背一百多斤的石块来来回回,一天工作12个小时。如今,她已经是河南一家大型制药厂的董事长,每天为生意忙碌。她有时觉得自己的脊椎痛得厉害,“应该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刘桂青把手反伸过去,揉着后背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

在王树洲印刷成册的摄影集里,“石姑娘”们青春健康,笑靥如花。直到近几年,随着年纪增大,照片外的她们才逐渐意识到,年轻时那段不要命劳作的日子“可能给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伤痕。”现在她们多数已经年过六十,有时候聚在一起谈论最近正在学习的国画和摄影、子女们的工作和学习。只有在很少的时候,她们会谈起各自腰上、腿上的伤。

这个“石姑娘队”是学习山西大寨的结果。如今年过七旬的张冬青就是辉县“石姑娘队”的创建者。当年,她代表辉县学习山西大寨后,回来向书记郑永和汇报:“大寨有铁姑娘队,我们不如搞个石姑娘队。”郑永和当场拍板赞同。郑永和与兰考的焦裕禄、林县的杨贵一起并称为“县委书记三杰”。

彼时的张冬青作为辉县妇联副主任、县里唯一的女常委,占据了王树洲几千张底片中的很大一部分。在王树洲的镜头下,张冬青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走到哪里都是焦点。而现实中的张冬青,每天参加繁重的“煅石”劳动。一次煅石头的时候,一颗碎石不小心进了左眼。但“轻伤不下火线”,她继续凿了三天石头。后来,这只眼睛化脓,去医院诊断,“彻底坏了”。

真实与不真实的照片

现在回忆起来,张冬青还是很庆幸,自己“至少活下来了”。她的左眼藏在黑框眼镜后面,不仔细看,不太能瞧得出来。在各种场合,她都很少再提起这只受伤的眼睛。“后来就说是坏了,1979年再诊过两次,说治不好了。”张冬青顿了顿,有些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对辉县“石姑娘队”记忆深刻,但说到这件事,并不愿意多谈。

比这严重得多的伤亡事故常有。

时隔几十年,刘桂青仍清楚地记得一位队员遭遇的意外。一次用火药炸山洞的时候,那个姑娘正在凿石头,脚陷在大石头缝里,来不及拔出。一块巨石滚落下来,正好砸中她。刘桂青不停地哄担架上的队员,“休息一会吧,没事的。”去往医院的路上,那位姑娘再也没有醒来。“二十来岁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刘桂青对《中国新闻周刊》念叨着。她当年的队友李清平在一旁抹眼泪。彼时,李清平是县妇联干事,除了参加大小会议也必须参加繁重的劳动。一年的大年初六出工干活,脚和鞋子粘在一起冻成了一坨冰块。现在连“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都不行”。

回忆掺杂着浪漫和辛酸,就像王树洲的黑白照片给人的感觉。

评价这些照片“不真实”,会遭到“石姑娘”们的一致反对。“怎么不真实?那时候的精神面貌就是那个样子,发自内心的。”然而要说它们很真实,她们也会摇头,“没有照片上看起来那么轻松,工作还是很苦的,苦得不得了。”

当年,拍谁不拍谁,“都是队里领导选出来的,”王树洲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在一些重要场合,能被选上参加拍照的人,“跟过节似的”。

王树洲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这次展览,画廊中央墙上那张大照片的主人公叫平安稳,是从辉县下放到楼村的知青。人长得漂亮,工作也很积极,很受村里的重视。拍摄的时候,王树洲根据领导的要求,把平安稳安排在中间。她的左后方和右后方分别安排了两个女孩。其中有两个稍微靠前,跟主角一样将铁锤抡在空中,最靠后方的两个女孩,则作为不太重要的背景。

qm^ߊبi}說工作太熟悉了,他按部就班地拍下去:几张表现整体繁荣的大全景、几张领导辛勤参与工作的照片、工人的特写,最后还差一张表现政治学习的照片。

拍摄的主题是“辉县水泥厂工人组织学习报纸社论”。厂里精心挑选出一位外表相对出众的男车间主任,以及十几位青年工人。王树洲找来《人民日报》,让这位车间主任作出低头读报的样子。安排工人们围在他的身边。

车间主任眼睛瞟着报纸,按王树洲的要求问面前的工人们,“吃过饭没?”“找对象没?”问到其中一位男青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哄地一声笑开了。背后水泥厂的烟囱正冒出大团大团的白烟,王树洲赶紧按下快门。为了拍这张照片,工厂方面特意加足炉火,冒出来的烟特别浓。

“还要考虑天气,风大了,那烟飘起来才好看,”王树洲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习惯性地在空中摆了摆他的右手。

“像样板戏那样”

“都是摆拍的,”站在北京的画廊里,王树洲指着墙上的照片,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记者介绍。“就想着怎么拍才能像《人民日报》《解放军画报》上的,”他呵呵笑着,“那个时候,你一个小青年你能有什么想法?”

这些照片看上去惊人的一致。四四方方的构图,光线要侧逆光,“像样板戏里那样的”。侧逆光“能烘托那个气氛”,表现人物的高大。

“那时哪懂什么摄影啊,就是跟着别人拍,”王树洲很认真地说。他把《河南日报》《人民日报》上的照片剪下来,粘贴成厚厚的一本,放在床头。没事的时候就对着琢磨,怎么拍摄,怎么抓表情,“好像怎么琢磨就那些东西,”王树洲说。“四方构图,显出气势雄伟,还有拍摄人物要呈‘马蹄形’分布,就这些。”

“就以为摄影只有这些方法。”和当时中国所有“宣传干事”一样,在王树洲的头脑里,一张成功的好照片,就是要看起来“高大全”“红光亮”。

王树洲印象最深刻的大场面拍摄,是辉县的石门水库大坝建设即将竣工那次。为了配合宣传大坝竣工,中央和省里一共来了七八家新闻单位。王树洲和摄影记者们一起,站在同一个角度架好机器,“领导统一指挥拍摄”。

几千名工人站在大坝上,挽起裤腿,手里拿着铁锹,摆开准备开工的动作。工地指挥长站在高处,手里挥着一面红旗,用高音喇叭下达口令:“干!”几千人按要求一齐工作起来,摄影记者们“喀嚓”“喀嚓”不停拍照。“停!”再一声令下,几千人悄然无声。这样的命令反复多次,直至记者们拍到满意为止。

王树洲清楚地知道,拍摄开山凿洞、修水库的大场面时,靠近镜头前方的人尤其要注意仪表,即便卷着裤腿站在泥里,上身也要把衣服穿好,镜头里不允许出现一点“不协调的东西”。他也遇到过隧道塌方之类的事故,只是面对着灾难和尸体,他从未想到过应该按下快门记录下瞬间的历史。

1980年代中期,王树洲去鲁迅美术学院学习摄影专业。他意识到自己过去十几年拍摄的东西“很机械,没有思想”。从鲁美毕业后,王树洲回到辉县,继续拍太行山,“千军万马”的景象已经成为历史,他转而拍太行山上的风景。王树洲明白,“人定胜天”也许并不存在,太行山上的草木山石,终于取代人成为他镜头下的主角。如果有机会让他重新拍一遍那个时代,王树洲说,自己会选择“去拍一些有感情内涵的东西,”当时“一心追求那个标准下的‘美’”,根本不可能想到其他的东西。“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如今的药厂董事长刘桂青办公室中依然存放着当年写下的两本日记,用过的锤子、钢钎等工具也都完好无损地保存着。王树洲的展览结束前,她风风火火跑到北京看展览,“一走进去,情绪就回到了那个时代,又伤感,又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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