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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火车司机“出轨”抗争

作者:jnscsh   时间:2022-03-31 08:43:59   浏览次数:

100多名身着蓝色制服的火车司机,突然出现在熙攘吵闹的长沙火车站候车大厅,集体坐在台阶上。这是2011年8月2日下午约2点,“7·23”甬温线动车追尾一周后。

集体停工的广铁集团株洲机务段长沙车间的火车司机们,将备受争议的铁道部再次拉入公众视野。

这一幕被拍下并经由网络发布后迅速传播开来。司机们在候车厅里像进行了一场动作迟缓的“快闪秀”。一个小时后,他们从大厅消失,被请入车站贵宾室。

贵宾室里,谈判开始。火车司机向他们的上级——株洲机务段和广铁集团的领导们提出要求。

在广铁集团领导答应一个月后给出新的计件工资标准后,双方在8月2日晚达成妥协,司机们重新走上岗位。

在政企不分的铁路系统,这次的停工事件绝非偶发。准军事化的管理体制、长期超负荷的劳动强度以及变异的安全检查考核制度,成为火车司机们“出轨”抗争的主要动因。在缺乏弹性的铁路系统内,在铁路跨越式大发展的背景之下,这样的事件不是第一起,也不会是最后一起。

两天“停工”

长沙市车站南路998号院,是广铁集团株洲机务段长沙车间所在地。紧邻铁轨的调度指挥中心是司机们出乘(铁路术语,上班)和退乘(下班)的必经地。8月1日上午,沪昆线的几名司机退乘之后留了下来。“我们想找领导要个说法。”一名当事司机对《财经》记者说。

这个“说法”关乎工作时间和强度,“要个说法”则成为这个湿热的长沙夏日里,998号大院内一连串变故的高潮。

回溯至2005年3月,其时铁道部正式对外宣布改革方案:撤销铁路分局,减少管理层次。同属广铁集团的岳阳机务段和长沙机务段降格为运用车间,被并入株洲机务段。因为人手不够,50多名岳阳机车司机合并到长沙车间,其中部分司机因为不适应工作环境返回原单位。而对于留下来的这部分岳阳司机,该方案意味着出乘一趟,需要多付出2至4小时不计入工时的工作时间,用以从岳阳往返长沙甚至株洲。

到了2011年7月25日左右,长沙车间沪昆线部分来自原岳阳机务段的司机们动议,“要求包跑长沙至怀化交路(铁路术语,线路)。”由沪昆线司机牵引的交路有两条:长沙至怀化和株洲至怀化。前者始发站在长沙,这样长沙车间的本地司机无需转乘前往株洲工作,因而可以节省2到4小时工作时间。

长沙车间的领导同意了岳阳司机的要求,被节省的几个小时落入岳阳司机怀中,这使得长沙司机不满,双方发生摩擦。

这个摩擦仅仅成为一根导火索,最后引发的是司机们集体对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的不满。可以佐证的是,岳阳司机也参与了停工事件。

到8月1日时,越来越多的沪昆线与长武线的司机聚集在调动指挥中心,但整整一天与车间主任、株洲机务段沟通未果,对方表示“做不了主,只能向上级反映”。而长沙车间主任齐锦光履新仅仅一天。此前7月31日,长沙车间长武线乘务员在武昌站正线发生挤岔事故,导致武广线列车小范围晚点,原主任因此去职,原任株洲机务段安全科科长的齐锦光接替该职位。

8月1日晚上,司机们紧急磋商,提出十项诉求,第一条即撤掉齐锦光。次日上午,由于没有更高层领导前来,司机们出现两派意见:去北京上访和去株洲机务段反映意见。无论去哪,这都需要经过长沙火车站。

到8月2日中午约1点半,司机们走出大院前往1公里外的长沙火车站。在车站被劝入贵宾室后,他们与株洲机务段段长高明的对话仍未有结果。直到下午3点,广铁集团长沙办事处主任曹建国赶来,表示“可以代表广铁集团”。他当场免去了齐锦光的车间主任职务,同时任命株洲机务段一位副站长兼任此职。

在曹的要求下,司机们在下午5点左右返回998号院。当晚,广铁集团副总经理李亮携劳卫处处长和机务处处长前来,与司机们选出的五名代表进行新计件工资标准的谈判。

疲惫的司机

按照之前的工资标准,以沪昆线的司机为例,他们税后每月工资在4500元至5500元,其中主要是岗位工资和计件工资,而后者占到大头:一月出乘12趟,计件工资在5000元出头。

在月平均工资约3000元的长沙,火车司机薪水稍高。不过,这份工作的劳动强度也超出人们预料。

一位参与停工的司机,曾在日记里这样描述出乘之后:“总算是下班了,安全的赚了一趟钱回来了,回到家像要散架了一样。现在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四五个小时,自己的生活都打乱了。”

计件工资主要依据工时,目前,长沙车间计算工时主要根据报单(乘务员值乘列车必填的一份表格,上面记录司机姓名、编号、出乘日期车次、到站停、开的时间等)上所填写的列车开车时间和到站时间来计算。

但司机的实际工作时间则远远超出报单时间。开车之前,司机必须为值乘列车进行必要的准备;值乘结束后也有一段交班时间。这两部分时间不短:长沙车间规定开车时间前两小时需要到指定地点报到、办理手续、检查列车。此外,值乘开车时间在18点-0点之间的列车,还需在当日下午1点到机务段指定地点进行“备班”(即强制休息)四小时,备班时间并不纳入工时。而是占据工人的个人可支配时间。此外,长沙车间的司机多在株洲上车,长沙折返株洲则需要2小时-4小时。

一位司机粗略计算后称,“一天24小时内,如果不备班,有17个小时是在为铁路效力,但铁路部门计算工资的时间只有一半多。”

这位司机称,沪昆线片折返的间休时间还相对较长,长武线片在武昌间休的时间更短,他曾数次遇到凌晨2点多才开车进库(机车在武昌站被扣在机待线),早上6点多又叫班出乘的情况。

高强度的劳动之外,是实行了半个多世纪的准军事管理体制:“比如说四小时的强制休息时间,你简直无所适从。不能看书,不能接听电话,否则会被发牌。”

变异的安全核查

“发牌”,即“红黄白牌制度”。在8月2日的谈判中,同样成为焦点。广铁集团曾于2008年6月19日公布《广铁(集团)公司安全检查管理制度》(下称《安检制度》),所谓“红黄白牌”,按《安检制度》,集团按照专业系统建立安全信息数据库,依据问题的性质和严重程度,分为A、B、C类问题,对应则分别发红黄白牌。

这成为火车司机们高负荷工作外的另一道高压线。

之前2010年6月16日,由株洲机务段承担牵引任务的K931客车发生制动失灵事故,后被认定为铁路交通一般类事故。该事故共问责处理81人(干部62人,职工19人),包括撤职处分22人、免职3人等。其中株洲机务段两名司机被“行政记大过处分,吊销机车驾驶证,改为学习司机,其学习司机年限和走行公里从零计算”。

严厉的安全考核制度像是悬在司机们头上的一柄利剑。“现在的工作压力很大,出不得一点小差错,否则就面临下岗的危险,直接与经济挂钩。”前述司机在日记中写道。

在司机们看来,虽然《安检制度》的出发点是为了提高行车安全。但在运行中逐渐变异,引发普遍的不满。该制度并非针对火车司机,但由于直接与工资挂钩,而司机们在系统里的工资处于上端,且是行车安全的第一道“关卡”,因此成为重点“检查和管理”的对象。

而对于发牌数量,该制度也有量化标准。由于所有的部门都有发牌任务,火车司机因而成为这一制度最大的“牺牲品”。

司机们抱怨,负责考核司机的部门和人员广泛,包括指导队的指导司机(即指导队长),线片安全员,线片主任、副主任、书记,车间里的安全员、技术员、车间领导、段领导、段安全科、技术科等。在特殊时期如春运期间,车站等关键地段还会有来自各部门的抽查人员。

而在2009年,另一项技术被运用到考核中。当年广铁集团的视频监控设备率先在广州机务段开始运用,到2010年初开始在全集团机务段推广。

该套系统加上LKJ-2000系统(列车运行监控记录装置)以及2008年初开始配备的录音笔,组成行车资料的保留存储系统。一方面用于安全生产的监督,另一方面则是对机车乘务员的日常作业监督。

这种监督也成为发牌的一大依据。“有段时间,我们都不知道出一趟车是赚钱还是亏钱。从视频里分析出来的违规现象用A4纸贴满了整整两黑板。”一位司机称。

红黄白牌还有累进制,每月实行末尾淘汰(末位需下岗学习一个月,只发放基本生活费),学习地点是岳阳的一处基地,被司机们称为“黄埔军校”。更严重的违规行为则会被送往株洲学习。

火车司机的现实

对于司机们最大的诉求,广铁集团领导在谈判时给出承诺,“减少五对车交路”。此外,对于“红黄白牌”制度,答复是在260元的安全奖金标准之外,不再另扣计件工资。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谈判代表对《财经》记者称,对这些表态较为满意。不过,还有些愿望注定难以得到满足,尤其是司机的超负荷运转,不可能根本转变。

这正是双方的争执所在。但参与谈判的广铁集团领导亦表示无奈:“很多事情我也没有能力解决,司机短缺是全集团的困难,这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

长沙车间一位司机介绍:“2003年以后,该车间大规模司机招聘几乎中断。之前每年则都会从铁路学校招数十人,之后只是陆陆续续招过几批大学生,人数不多,流失不少。”

另外加上各种原因分流,人员严重入不敷出:“我们现在是六十个人干一百个人的活。”

该司机介绍,其所在车间的火车司机的负荷节节增加。沪昆线是东部地区进入西南边陲的动脉,近年随着客运运输大幅增长,不断新开线路。

武广高铁2009年底运行后,对长沙车间产生直接影响。位于长沙的动车运用所,从沪昆线抽调了一批人手;上述7月31日发生事故的交路,本不属于长沙车间的司机牵引,因为武广高铁运营后,武汉铁路局的司机被大量抽调到新的线路上,转由长沙车间接手;而内部新添加的任务,比如为LKJ-2000系统成立的视频分析小组,部分成员也来源于司机队伍。

一个大背景是,2008年的世界金融危机,成为中国铁路“大跃进”的起跑线。为缓解危机,国务院出台4万亿元经济刺激计划,《中长期铁路网规划》顺势调整:快速客运网络总规模调整为5万公里以上,较原规划增加2万公里,客运专线建设目标由1.2万公里调整为1.6万公里以上,规划建设新线由1.6万公里调整为4.1万公里,部分项目提前实施,42条高铁建设工程预期在2012年前完成。

新增里程的大幅增加对火车司机的需求随之增加,新增线路和动车司机均只能从已经拥有驾驶证的司机中抽调,但火车司机的培养和供给在“大跃进”中并未跟上。

以长沙车间为例,火车司机的培养是一个封闭的体系。“我拿到机车驾驶证花了十年,四年在校学习理论,然后从学徒工开始干起,逐渐做到副驾驶,然后才有资格考驾驶证。”一位司机介绍。而在长沙车间,几乎见不到30岁以下的火车司机。这种传统的师傅带徒弟的传帮带模式,已经被中国高企的铁路建设速度远远甩在后面。

长沙车间火车司机们的现状,成为铁路司机们的一个缩影。这个群体的普遍不满发生在中国铁路“跨越式”发展的大背景里。

这是一条不能容忍出轨的人生线路,只能向前。铁轨就是车间,不停奔跑的机头则是流水线,“我们也不能跳槽,无论去哪,都在铁道部内。”

长沙车间的火车司机们,在这种负荷下生活,在一次小摩擦后,终于集体聚集在车站南路998号院。

本刊记者欧阳洪亮、左林、实习生兰启昌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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